第一零七章 清虜的後方

1669年2月18日,永平府,昌黎縣。

周福高拖著搖搖晃晃的身體,柱著一根木棍,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

走了還不到幾百米,他便停了下來,抓起一把雪,塞到嘴里。冰冷的雪水入口即化,然後順著喉嚨,迅速地進入月復中。

肚子咕嚕嚕地叫了幾聲,仿佛在告訴身體的主人,冰雪充饑,是無法滿足腸胃需求的。

「唉……」周福高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吞咽了幾下酸水,強忍著饑餓感,繼續邁步向前方走去,右手下意識地模了模布袋里幾塊干硬的樹皮和干草。

寒冬時節,鳥獸絕跡,使得荒蕪的大地,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饑的食物。家里的妻子和五歲的孩子已經餓了五六天了,凡是能吃的,都熬煮成食物,填入月復中了。有時餓得厲害了,他們甚至挖開雪地,尋找一些可吃的泥土。

去年秋收,糧食收成不好,在給東家繳納完租子後,就沒剩下多少糧食了。周福高一家四口人也做好了挨餓的思想準備,在入冬前,他們在野外四處采摘野菜,挖掘草根,以及樹皮,捕捉鳥獸、地鼠、昆蟲,搜尋任何可能存在的食物,努力地積存過冬物資。

原以為,不多的糧食混合著草根樹皮,也能勉強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季。待開春時節,萬物復蘇,草長鶯飛時,野外能獲取的食物也會多一點,再向東家借貸一些糧食,說不定就能熬到夏天。

誰曾想到,去年十二月份,縣里突然來了數百八旗官兵,要將所有人的存糧全部收繳,充作軍需。他們帶著官差和衙役,先繳大戶、富農,最後連他們這些家無余糧的普通百姓人家也不放過。經過一番搜檢,周福高破屋里好不容易才積存的百余斤糧食被搜刮一空。

那些八旗官兵凶狠至極,但凡有人抗拒不繳,直接一刀砍去,立時身首異處。未幾,還放一把火將房子給燒了,聲言,此為通匪逆賊,屠之以儆效尤。

全副武裝的甲兵,血淋淋的屠刀,讓所有的百姓噤若寒蟬,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我大清官軍征收糧餉,以應對偽明北侵。所有人都知道,家里僅有的一點存糧被收繳後,那將意味著他們將面對一個殘酷的寒冬。

有的百姓把心一橫,簡單收拾了一點隨身物品,便攜家帶口,朝著京師的方向,開始艱難地逃荒。

周福高的父親身體一直都不好,難以遠行,全家四口人只能枯守于此,應對無盡的饑餓和寒冷。結果,不到一個月,父親便死在了一個冬日的寒夜里,妻子和孩子的身體也是愈發虛弱。平日里,只能一邊苦捱這寒冷天氣,一邊四處尋找吃食。

他現在期望的就是能拼命地挺過這愈發艱難的日子,將五歲的兒子拉扯大,最起碼要為周家留個後,無論多麼難過,也只能這般苦熬。

嗯?有四五只野狗出現在村口!

這令周福高眼前一亮,他慢慢地從身後取出鐮刀,伏底身子,小心地向前。

這幾只野狗想來是在什麼地方尋找到了食物,肚子鼓鼓的,舌頭不停地舌忝著嘴角,鼻尖和嘴殘似乎還隱隱有血跡。

這些毛畜定是將那些死去的尸體給刨了出來,然後大快朵頤,以至于吃的肚兒圓圓。

沒說的,今日爺們就要將你們當做乞活求存的口中食物!

就要接近野狗時,明顯驚動了它們,抬頭警惕地盯著慢慢逼近的周福高,似乎感受到一絲危險,野狗轉身就往遠處的曠野中跑去。

周福高朝最近的一條野狗使勁甩出手里的木棍,然後握緊鐮刀,迅疾地撲了過去。

經過一番艱苦的追逐和搏斗,他成功地殺死了一條野狗,但也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躺在雪地里喘息了許久,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雪,周福高鼓足最後的一絲精力,拖著那條被殺死的野狗,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有肉吃了!這麼一條野狗,省著點的話,足夠他們一家三口再多熬半個多月。一念至此,他心里便生出幾分興奮和期待。

「孩他娘!……栓子!……有吃的了。」

破敗的屋子,大門虛掩,卻沒有應和的聲音。想來是餓得虛月兌了,都在里屋躺著吧。

周福高拖著野狗來到灶房,取過菜刀,迫不及待地開始宰殺破開野狗尸體。

扔了七八塊狗肉進鍋里,可轉念想了想,又從鍋里撈出幾塊,然後往灶里填了幾根木柴,便起身朝里屋走去,準備將妻兒喚醒,來吃這鍋熱騰騰的狗肉炖草根。

可當他進屋後,卻立時被眼前的景象給驚住了。只見妻子血肉模湖地躺在床上,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都是被野獸啃食的血口,深可見骨,一只手掌被啃掉了大半。牆角還有一攤血肉,隱約是一個孩童的殘骸,整張臉被咬的面目全非。

「啊……」周福高悲憫地大聲呼叫著,妻兒定然是被餓得虛弱無力,以至于那些餓極了的野狗竄入屋中,而沒有絲毫反抗能力,被它們啃咬吞食。

「我操你祖宗!……」周福高怒吼一聲,轉身沖出屋子,來到灶房,拿起菜刀,朝著地上的野狗殘軀使勁地 砍。

半響,周福高無力地丟下手里的菜刀,癱倒在灶台旁邊,鍋里的狗肉湯已開始沸騰翻滾,散發出濃郁的肉香味。

但一想到這些野狗的月復中可能會有妻兒的血肉,他在聞到這肉香味後,立即食欲全無,胃里不由蠕動起來,蜷縮在灶台邊,不停的嘔吐。但月復中空空,吐出來的卻盡是黃水。

「 當!」屋門被突然推開,幾個身著灰色軍服的士兵小心地進入屋中。他們尋聲來到灶房,看見癱倒在地上的周福高,幾支火槍,指向周福高。

「喂,還活著嗎?」一名自救軍小隊長用腳踢了踢周福高。

周福高眼神空洞地轉向問話的自救軍士兵,臉上一片灰敗,也不做任何回應。

「隊長,里屋死了兩個,一大一小,好像是被什麼野獸啃食咬死的。」一名自救軍士兵端著火槍,來到灶房。

那名自救軍小隊長瞥了一眼癱倒在地上的周福高,又看了看被剁成無數碎塊的野狗尸體,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又他娘的是一起人間悲劇!

「若是還能動的話,跟著俺們走吧。」

「你們……,你們是來打朝廷官軍的?」

「屁的朝廷官軍?」那名自救軍小隊長不屑地說道︰「那是建奴,是韃子!跟著俺們走吧,好歹能求得一條生路。」

「我要跟你們去打朝廷官軍……,不,去打建奴,去干韃子!」周福高想到了那些窮凶極惡的八旗征糧官兵,頓時血往上涌,一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但因為身體虛弱,月復中饑餓,一個站立不穩,又栽倒在地上。

「你這身板,還是先養養吧。」那名自救軍小隊長丟下一塊干餅子,「吃點東西,跟著俺們去搬運物資。」

周福高一邊啃著干餅子,一邊跟著幾名士兵來到屋外,卻見門口不斷有軍隊經過,有灰色軍服的,有紅色軍服的,也有黑色軍服的,跟我大清官軍的服飾截然不同。隊伍中還有一百多匹挽馬和騾子、驢子,拉著一架架爬犁子和炮車,洶涌地朝縣城方向而去。

這是來自哪里的軍隊?怎麼會攻入我大清後方的直隸境內?

齊國駐大明陸軍副總指揮、翎麾校尉(中校)趙福年騎在一匹繳獲的戰馬上,舉著望遠鏡朝前方荒野觀察著。

「那些索倫人還有沒有回來?」放下望遠鏡,趙福年轉頭問身邊的情報參謀。;

「回長官,他們暫時還沒有回來。」

「這些野人,該不會遇到了清虜吧。」

「長官,那百余名索倫人即使遇到真正的滿洲八旗,憑借他們的裝備和身手,也能戰而勝之。」那名情報參謀說道。

「我就是擔心這些野人遇到了清虜,打發了性子,一時收不住,而置情報傳遞于不顧。」趙福年搖搖頭說道︰「不過,這些索倫人倒還真是天生的戰士,咱們也應該在鎮州(今俄羅斯海參崴地區)招募一批索倫人,稍加訓練,便是一個不錯的騎兵。」

2月1日,齊國聯合雲州鎮,共集結了一萬二千余的部隊,在碣石港登陸後,不經任何休整,分出五千余人,直撲山海關而去。

崇禎年間曾屯兵數萬人的天下雄關,在清虜入主中原後,其重要性立即降低到無足輕重的地位,駐守兵力僅兩千余。

而明軍北伐後,因為徐州大營的崩潰和穆里瑪的反叛,造成清虜整個山東、河北地區防線洞開,兵力非常空虛。為了籌集兵力,對明軍展開反擊,清廷將各地兵馬盡數抽調一空,山海關同樣也不例外,在將精銳人馬抽走後,留下駐守的兵卒不到六百人,還盡是老弱殘兵。

因而,當明齊聯軍殺到山海關後,直接將火炮抵近關前,轟開城門,隨即,忠義軍發起豬突進攻,攻克了這座特殊意義的關城。

接下來十余天,聯軍以碣石港為基地,四下攻略。

2月8日,奪撫寧衛城。

2月10日,克撫寧縣。

2月14日,攻佔永平府城——盧龍縣。

而趙福年率領的這支兩千余的聯軍,從盧龍縣出發,南下往攻昌黎。

聯軍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要將聲勢搞大,做出隔絕遼東,威脅京師的架勢,迫使清虜從山東抽調部分兵力,拱衛京師,給明軍反擊創造機會。

此次聯軍突襲登陸,半個月下來,橫掃半個永平府,所攻府城縣鎮,幾乎都是一股而下,異常輕松。由此可見,清虜後方兵力是多麼的空虛。

而更讓聯軍驚詫的是,該地百姓之貧蔽、民生經濟之凋零,讓人瞠目。不論是市鎮鄉村,還是府城縣里,到處都是乞丐流民,凍餓而斃的尸體比比皆是。

要知道,永平府可是位于清虜的直隸轄區,算是京畿附近,且又是完全的大後方,跟大明的南直隸相比,簡直是人間地獄一般景象。

2月18日傍晚,聯軍攻克昌黎,僅遭遇輕微抵抗,傷亡不到十人。

2月23日,聯軍奔襲樂亭,旋即而克。

2月26日,聯軍攻灤州,即下。

由此,整個永平府除了北部幾個縣外,在不到一個月時間,幾乎全境淪陷,京師震動——

3月15日,山東,濟寧。

大清定遠大將軍舒穆祿‧宜爾德看完手中的詔書,臉色變得鐵青,表情看著異常猙獰。

「大帥,可是京師有變?」一等公、滿洲八旗正白旗副都統彭春小心地問道。

「齊國人又在咱們後方搞偷襲登陸了!……而且,這次還選在了永平府。」宜爾德呼出一口濁氣,將那份詔書遞給彭春,「皇上詔令,讓咱們抽調騎兵返回北方,拱衛京師。」

「大帥,齊國人此舉,乃是聲東擊西之策,故意調動我大清兵馬往援北方。」圖海出聲勸阻道︰「若是抽調騎兵返回京師,那咱們在山東、江淮地區可就不能憑借騎兵的強大機動性,截殺明軍的各路兵馬了!」

「可皇上有詔,難不成,咱們還要抗旨嗎?」宜爾德瞪了圖海一眼,「那齊國人于一個多月前在碣石港登陸,兵馬數萬,不僅攻佔了山海關,還橫掃整個永平府,兵鋒直抵開平,距離京師只有一步之遙。你敢保證齊國人下一步不會直取京師,將咱們的妻兒老小給一鍋端了?」

「大帥,雖然北方兵馬盡數匯聚于此,使得京畿空虛。但京師數十萬丁口,若是緊急動員,也能湊出數千敢戰之兵。而且,京師城高牆厚,防御設施完善,齊國人遠來奔襲,必然無法攜帶攻城重炮。如此,京師形勢,看似險惡,實則並無大礙。可若是我們將騎兵調回北方,那麼我們目前對明軍形成的戰場威壓態勢,將不復存在。這必然會給明軍以喘息之機,使其得以從容調集兵馬,再與我爭奪山東。」

「圖海說得有道理,但齊國可是攻佔了山海關,隔絕遼東,這可是掏了咱們的老窩呀!」彭春苦笑著說道︰「齊國人若是不去攻京師,反而掉頭殺入遼東,那咱們的祖宗之地,可就被他們給霍霍完了!要是,那朝鮮、渤海國得了信,趁機也攻入遼東,憑著吳瑪護(現任盛京將軍)那幾千人,可護不住呀!」

「這個時節,北方沿海的冰層可都化了。若是齊國通過海船將兵馬和攻城重炮直接運至天津,那可就將刀子架在了京師的軟月復上。」滿洲八旗瓖紅旗都統賴碩擔憂地說道。

「……齊國人不會攻京師,也不會攻遼東。」圖海仍舊堅持己見,「二十多年來,齊國雖屢次登陸偷襲我大清後方,但未有一次深入內陸超過兩百里。蓋因,其兵馬不多,且極度依賴後勤,故而,只能在沿海邊緣地區行騷擾之舉。」

「誰說齊國人深入內陸不超過兩百里?」賴碩反駁道︰「二十多年前,齊國人可是攻破了咱們的盛京。」

「……」圖海頓時語塞。

「好了,不要爭了。」宜爾德高聲喝道︰「無論怎樣,皇上召令,我等必須奉旨遵從。」

「賴碩為主將、彭春為副,你二人領滿蒙八旗騎兵一萬,星夜返回京師。」

「!」

圖海見狀,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與明軍之戰,恐又有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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