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眾議(一)

四月末尾,北地的天氣漸轉濕暖,已經來到春末夏初時節。

漢王府正堂,李破居中而坐,眾人排列兩廂,文武二三十人濟濟一堂。

這是李破稱王之後,第一次正式召集眾人議事,其實也象征著最為繁忙的一段時間終于結束了。

春耕之事已經接近尾聲,今年晉地各郡雨水頗為豐沛,春耕進行的很順利,只是人口短缺問題凸顯的愈發明顯,各處報上來的戶籍記錄使人觸目驚心。

經歷了近十年的動蕩,晉地人口銳減的事實,終于整個清清楚楚的呈現了出來。

隨著一連串的數據從戶部侍郎蘇亶的嘴里冒出來,李破面無表情,頗有振奮的臣下們漸漸屏氣凝神,變得心有戚戚焉。

不听不知道,一听嚇一跳,就算大家都有著心理準備,但听到這些詳實的數字之後,還是不能無動于衷,因為事實總會比想象更加殘酷。

時至今日,晉地十三郡的人口銳減了一半兒還多,今年耕種的田地有一多半都是新開墾的「荒地」,而且帶來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人口流動性大異于往常。

晉地最為富庶的河東數郡百姓,北遷的不在少數,並代兩州百姓卻又有南遷之勢,這里面有官府授意,也有百姓自發,反正和承平時節是完全不一樣了。

而由于人丁不足,各郡耕地皆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多數收歸官府所有,帶來的唯一的好處就是可能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官府都有足夠的土地發放給百姓而已。

人口銳減影響到的可不止是耕種,政治軍事經濟都在影響範圍之內,像現在,李破哪里還敢大肆征兵?勞役在李破治下其實也已廢止多時。

就算如此,想要恢復舊觀,恐怕也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

而在不久的將來,李破還將用兵于外……恐怕唯一讓人感到安慰的就是,其他諸侯那里情況只會更差。

顯然,楊廣給大家留下了個十足十的爛攤子,而接手的人們卻正在砸鍋賣鐵將最後一點家底消耗干淨,這是漢末戰亂其實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

作為隋末群雄中的一個,李破這會也高尚不起來,人口銳減之下,他還是必須為將要到來的戰爭做出準備,不可能讓軍人們回歸田野,去補充人力上的缺憾。

粗粗組建起戶部的蘇亶,說出來的差不多都是壞消息。

戶籍,土地的統計全部歸于戶部,除了上黨和長平還有去歲冬末剛經歷了連場戰事的臨河郡之外,其他諸郡的統計工作都做的很細致,和實際情況相比,誤差不會太大。

瞞報哭窮和虛報邀功在這會來講都沒什麼意義。

之後蘇亶的話題轉到了戶部另外一個重要職能上,也就是稅賦問題,說了幾句,連蘇亶自己都沮喪了起來,聲音漸漸低沉嘶啞,如果只他自己,哭上一鼻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諸部方立,最爛的攤子可能就數戶部了,人口巨減,田地荒蕪,而稅賦卻還沒見到影子,你說他現在戴上的這頂官帽到底有多重?

也就是蘇亶還年輕,為官資歷漸深之下,心境城府都已成熟了起來,不然的話,這樣一個攤子他可收拾不起來。

而現在嘛,他卻能夠頂住壓力,先將戶部組建了起來,其實和其他幾個人相仿,也就是從當初總管府中把自己的手下拉出了一些,將戶部的架子先搭了起來。

然後便送上呈文,想要在夏初的時候親自到代州走一趟,不為別的,只因為今年代州將要收取糧稅,明年並州也會加入進來,只要做的好了,這會讓戶部的腰桿漸漸硬朗起來。

當然了,現下戶部上下好像在擔山爬坡,眾人在壓力之下都有些淒淒慘慘,可說起來,越是戰亂時節,這個衙門越是重要,隱為六部之首的絕不會是吏部,而是蘇亶的戶部,不然的話,李破也不會讓他頭一個來說話。

這對蘇亶而言無疑是一種褒獎,可也不會阻止他將一條條的壞消息羅列出來,清清楚楚的展現在眾人面前。

說了很多,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晉地疲敝,再要折騰,嗯,還是小心一些為上啊。

好消息也不是沒有,雖然賦稅還沒影子,可去歲秋後各處的倉儲卻是半滿,大家吃飽肚子不是問題,再要用兵同樣不用擔心。

用有些自傲的話來說,晉地倉儲如今當為天下之冠,誰家都比不得。

其實,當洛陽大倉漸漸枯竭,自文帝楊堅時所創立的大倉制度便已趨于完結,儲糧最多的洛陽大倉日薄西山,黎陽倉空空如也,永豐倉也走到了盡頭,涿郡糧倉更是差不多能餓死老鼠了。

于是,可以預見的,今年秋收之前,北地將面對的是大面積的糧荒,王世充,竇建德,李淵等人幾乎皆不能免,他們都將為之前大肆征戰付出可觀的代價。

連王世充都鬧起了饑荒……此時李破其實已經隱約的感覺到,糧食,人口的缺陷越來越明顯,這會不會進一步加快統一的進程呢?

按照原來的軌跡,李唐東征西討,無往而不勝,其根本原因是不是在于大家都有點支撐不住了,所以一場場你死我亡的大規模決戰也就爆發了出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對于糧食充足的晉地來說,利弊之間卻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好話沒說幾句,蘇亶手里就又拎起了棒子。

「糧草雖說頗為充盈,可河東諸郡大多缺糧,如今看來,六七月間,北糧南調之事已不可免……」

好吧,河東作為晉地月復心卻要接受北邊邊塞的救濟,新來的岑文本,楊恭仁等人自是愣神不已,其他人多數起于並代,對南邊嗷嗷待哺的河東人不免起了幾分怨尤。

隨後,銀錢之事上蘇亶也說了幾句,如今晉地南北的糧價雖還有著一定的差距,可也漸趨平穩,河東糧價高上一截,短時間內降不下來,卻也沒什麼上升空間了。

北邊的並代兩州的糧價回落的很快,市面趨于平靜,繁榮之像初顯,貨易之事一下便多了起來。

銅錢的短缺問題進一步凸顯,這讓之前李破發行銀幣之舉顯得高瞻遠矚,讓蘇亶極為敬佩。

而晉陽城中的商人們首先受益,對新發行的銀幣愛不釋手,這種輕便,幣值又大的貨幣其實天然就是為商人們準備的。

而這個時候晉陽城中的商人和晉陽門閥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商人們喜歡,門閥中人也就很快接受了它,再有官府作保,這種新的貨幣很快就向外間擴散了出去。

到了李破稱王的時候,這種銀幣終于有了新的名字,被人稱之為漢銀,在並代兩州行之甚廣,普遍的被用到了牛羊交易當中。

讓人有點哭笑不得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蘇亶發現自己親手制作出來的銀幣,用途最廣的竟然是漸漸興起的奴隸貿易。

奴隸販子們上躥下跳的拿著明晃晃的銀幣,大肆購買奴僕,轉手賣于門閥世家,交易之方便,獲利之豐厚,讓這些亡命之徒喜笑顏開。

李破在戰事上的接連勝利,簡直就是給這些家伙們打了一支支強心劑,讓他們成為晉地商人中最為活躍,也最為膽大妄為的一群人。

其實到了李破與李世民決于蒲阪的時候,這些商人已經成了規模。

他們往來于門閥府邸之間,漸漸的和門閥中人結合在一起,並逐漸模索出了一條比較平穩的生財之道。

為了避免官府打壓,嗯,也許是听聞李雲內對戶籍分外看重,他們漸漸有了自己的規則,凡是入手的奴隸,他們都會尋到官府衙門,先給奴僕上個戶籍,然後轉為奴僕,再進行買賣……

直接弄了一層合法的外衣披在了身上。

至于奴隸的來源,那就太多了,北邊的突厥降俘,流落山間的流民山匪,南邊兒接連送過來的唐軍戰俘等等等等。

這里面官商勾結的味道很濃,同時也透出了門閥中人貪婪的腐臭味。

可這事兒別說是蘇亶,便是傳到李破耳朵里,李破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他可不是什麼道德君子。

李破認為只要有籍可查,別鬧出刑案,也就沒必要去管太多。

大隋的蓄奴之風很盛,是和門閥制度牢牢聯結在一起的,這個根本杜絕不了,當年文皇帝楊堅令門閥釋放奴僕,讓天下人口大增,期間艱難自不必提,一些門閥中人更是用起義來回答楊堅的詔令。

鬧的沸沸揚揚之後,門閥蓄奴依舊,只不過是略有收斂而已。

可見,蓄奴這件事是門閥制度當中很重要的一根支柱,誰想踫一下,都會遭到反噬,而大家族也確實需要奴僕來保證他們的生活質量。

這件事上其實根本沒有對錯之分,和天下許多事一樣,只是利益使然而已。

李破這里看的很開,其實作為掌權者,必然也就是蓄奴的受益者,他覺得你只要別強佔農夫的土地,抓了農夫去當奴隸,這就不是一件在戰亂時節,應該極力關注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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