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細作(四)

李神通就「住」在不遠處,楊恭仁見到他的時候,第一眼看過去,幾乎沒認出來。

李神通老了,別說不能跟當初在長安時相比,就是兩年前,率軍與李破戰于介休,平遙之間時,和現在的模樣也是天差地遠。

一頭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扎于頂上,衣衫鞋襪還算清爽,佝僂著身子斜臥在榻上,哪里還有半點李氏族親,左翊衛大將軍的威風?

楊恭仁暗嘆了一聲,多少升起些憐憫之意,其實更多的則是兔死狐悲的傷感罷了。

要知道,李神通當日在長安時,在貴族子弟當中,被人許為有俠氣,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呢。

當時大家都年輕,交從往來不會想太多,楊恭仁和李神通是喝過酒,也一道逛過青樓的,可時光荏苒,天下劇變,他們這些人流離四方,再見之時,竟是這樣一個場面……

楊恭仁牽起嘴角,自嘲一笑,此時此景,多有感慨,難道自己也老了嗎?

他李氏不念君臣之義,兄弟之情,狼子野心,和其他反賊又有何區別?李淵率大兵南下長安時,手上沒少沾了楊氏子弟的鮮血,楊氏留在長安的妻兒老小,皆在刀鋒之下,也沒見人家手下留情。

今日也算報應不爽,竟讓李壽這廝落在了他的手上,哼,揚大啊揚大,你可不能心慈手軟,不然異日漢王下了長安,你哪里還舉得動刀斧,為族人報仇雪恨?

想到這里,目光漸轉森然……

此時李神通正好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見牢門之外站了一人,驚了驚,順手揉揉眼楮看了過來,正對上楊恭仁的目光,不由打了個冷戰,一下就坐了起來。

楊恭仁呵呵一笑,拱手道了一聲,「一別多年,賢弟可還安好?」

李神通再次使勁揉了揉眼楮,看清來人之後,楞仲半晌,估計也和楊恭仁一樣,在那頗為遙遠的記憶中徜徉了一會,才將楊恭仁年輕時的身影從其中給拽出來。

于是他臉上露出了些驚喜,近兩年的時光,好像過去了千秋萬載,他的意志明顯不如人家劉政會,從雲端掉下來之後便被扔在這角落里面,幾乎無人問津。

他先是狂躁了一段時間,然後便陷入了無邊的沮喪之中,再難自拔,沒辦法,這一下摔的太狠,把人給摔蒙了。

當然了,自從天下大亂到現在,貴族們的遭遇千奇百怪,李神通也不過是其中一個縮影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什麼。

就像站在牢門外面的楊恭仁,吃的苦頭絕對不比李神通少了,可人家硬生生的挺過來了。

所以說,人這一輩子,不論貴賤,無分老幼,一時得意容易,可要一輩子站在上風處,卻是千難萬難……好吧,有那麼多的打臉黨在,你還想一輩子得意?做夢去吧。

所以人們便有了樂極生悲,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之語,其實說的都是一個道理,能一生活的順風順水的人根本不存在。

因為苦難才能讓人成長,「容易」的日子過的久了,你一定會在某個時間栽上個大跟頭,這才符合自然規律。

有些人在苦難當中另避蹊徑,走了出來,比如楊恭仁,有些人則在苦難中垮了下來,比如李神通,從精神到,皆已陷入谷底,而且是不太可能翻身的那種。

兩個自小相識的關西貴族隔著牢門默默對視,咫尺之近,又仿如有天涯之遠。

李神通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些驚喜,能在這里遇到熟人,真的是很不容易,可轉瞬間,他的目光便暗淡了下來,顯然智商重新佔據了高地。

楊氏,李氏為姻親之族,在這百多年當中,相互牽扯,在很多時候互為表里,分割不開,可時至今日,兩家……的仇恨比外人卻也要更深。

長安城中楊氏子孫的哀嚎求告聲,並未過去多久,甚至在耳邊猶有余響……于是,李神通的神色間,便漸漸染上了些慌亂和恐懼。

楊恭仁垂下眸子,輕輕敲了敲鐵柵欄,立即有人上前,打開了牢門,楊恭仁邁步而入,里面的李神通緩緩起身,深施一禮。

嘶啞的聲音有如垂死的夜梟,「原來是楊兄到了,看來,吾之死期近矣,楊兄是來給俺送行的嗎?」

關西人向來直接,當然這是跟其他地方的貴族相比而言,楊恭仁聞言,笑容真實了許多,心里道了一句,李大郎雖有落魄,可到底還算沒丟了關西人的臉面。

關西人顧盼自雄多年,就算互為仇敵,卻也不願看見同類有如犬豕的狼狽模樣,正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嘛。

「賢弟啊,今日你我故交乍一相見,不談前情往事也就罷了,也不能輕易論及生死吧?」

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李神通自然是不想死的,他此時垂下眼簾,掩蓋住泛起的驚喜,努力的保持著關西貴族的架子,做束手邀客狀,可他臉上的肌肉卻因為激動不由自主的抽動了起來,看上去有點可怕,像個精神病人。

楊恭仁也沒再多說什麼,抬腿便上了床榻,與李神通相對盤膝而坐。

其實這個時候,楊恭仁心里已經篤定非常,同時呢,也又暗嘆了一聲,人啊,真的是不能比呢。

那劉政會不過是匈奴兒之後,籍籍無名之輩,在牢中關了許久,之前略略看了兩眼,卻是給了他一種身在囚中,如安靜室的感覺,如果沒看錯的話,此人那人心志堅凝,不論才學如何,只這一點,就足堪敬重。

相比之下,李神通……不過一凡人爾,搖尾乞憐乃早晚間事。

當年大家聚在一處的時候,意氣風發,都言天下英雄,當以關西群雄為尊,可今日再看,幾如笑談,關西人狼狽起來,那才叫個真正的狼狽。

「賢弟死到臨頭,還不自知吧?」

楊恭仁咂模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這種非常俗套的開頭,語出驚人,必有所圖,這個道理很淺顯,可很多時候,卻還能屢屢奏效,各人的愚蠢和聰明,在其中都能體現一二。

而在這囚室之中,誰聰明,誰又愚蠢簡直是一目了然。

楊恭仁這一生都頗為坎坷,年輕時因為家族之累沒得到什麼重用,中年時又經歷了江都之亂,流落于魏縣時又差點被餓死。

這些經歷過後,而又能僥幸活下來,足以讓一個普通人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何況是一個貴族了。

所以楊恭仁的骨頭是很硬的,這種硬朗還帶著些彈性,五十多歲的關西楊氏子,其實已經蛻變成了世間最為難纏的那類人物。

而李神通嘛,這人其實不用多說,還是那句話,若非有李淵那樣一位堂兄,以其人才干,心智,都不足與世間英杰相提並論。

李神通抬起頭,眸光閃爍著恐懼的光,之前他自己以生死來說話,人家告訴你沒事,咱是來敘舊的,可一轉眼,就進入了翻臉的節奏,讓李神通有點懵。

楊恭仁頓了頓,又道︰「賢弟與劉政會等暗通消息,已為漢王所知,人證物證俱在,漢王震怒非常,令我前來相問,兩家爭雄,戰陣之上你死我活也就罷了,可如今賢弟已為敗軍之將,階下之囚,卻還心存僥幸,真以為關西李氏之人殺不得嗎?」

…………

 啷一聲,牢門重又關閉,楊恭仁回頭瞧了瞧,他知道事情多數是成了,只是他卻沒有半點得意之情。

這事做的頗為惡毒,李淵留在晉地的那點好名聲,到了今日本就已經不剩多少,經此一事,必會煙消雲散……

李楊兩姓本已反目成仇,倒也不差添上一樁恩怨,可悠悠眾口傳揚之下,人們很可能不會去說漢王如何如何,只會說他楊恭仁怎樣怎樣。

李氏那樣的大閥根深蒂固,即便有一天漢王能入主長安,也必不會對李氏斬草除根,所以這事還有的掰扯,也不知今日種下的因果,將來會讓李楊兩姓子弟流下多少鮮血。

確實人老了就是想的太多……

可當楊恭仁出了晉陽大牢的牢門,將陷入混亂的大牢拋在身後。

楊恭仁心中的快意便不由自主的泛了起來,李淵那廝賊頭賊腦挖了楊氏的牆角,今天也只能算是稍有回報而已,有一天他楊恭仁若能回去長安,就算是漢王將他楊恭仁當做了一把刀,去殺個血流成河,他也心甘情願。

說到底,李楊兩家仇恨已深,已然無法化解,他之前想的那些,無非是因為本身性情作祟,不夠凶狠毒辣罷了。

…………………………

第二天,李神通親筆高發劉政會等的文章便擺在了李破的案頭上,李破略略看了看,微微一笑,便令人發往中書。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將此事的發生過程略略調整一下,就變成了李神通首發的模樣。

就像楊恭仁想的那般,做的有些陰毒,而經此一事,想來也不會再有人上趕著給賢明的李淵獻媚了吧?

連李氏親族都靠不住,還想讓外人出力?這一擊,顯然是沖著李氏的名聲去的,李破也沒得意太久,他之後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李靖在長安若是卑躬屈膝,把李武他們都給賣了,頓時也有些不寒而栗了起來。

這年頭,名聲真的很重要啊,壞人名聲,如殺人父母呢。

好在,又有好消息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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