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張大人家的公子

杜仲卿的聲音終于蓋過了胡曼。

「廣陵郡王……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

張堯卓重重拍下驚堂木。

「給我堵住他的嘴!」

胡曼是不能說話的啞巴,一個壯漢上前堵住杜仲卿,法場便安靜下來,轉瞬後才又響起胡曼的嘶吼聲。

「行刑!」張堯卓不滿地拍響堂木。

「慢著!」傅九衢微微抬高下巴,面無表情地道︰「張大人,不妨听听他要說什麼。」

張堯卓側過頭來,微笑著看向傅九衢,「郡王,此案已由三司審結,證據確鑿,這才報請官家押赴刑場,還要听什麼?」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道︰「張大人沒有听見嗎?人犯有冤,要翻案。」

張堯卓笑了笑,「凌遲極刑之下,當然不肯承認。人之常情罷了。」

「法場示眾,驚動汴京軍民,這麼多雙眼楮看著,若不給人犯說話的機會,日後難免被人詬病,說朝廷辦的是冤假錯案。」

張堯卓冷哼一聲,「若是誤了時辰,又當如何交代?」

傅九衢側目看著他,「我自會向官家交代。」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

一個是官家的老丈人,一個是官家的親外甥。

看似平靜的目光下暗流涌動,風雨欲來。

法場上人山人海,無數雙眼楮盯著他們。

張堯卓沉默片刻,笑了笑又道︰「今日官家派下官臨刑,若有差池,受罰的是下官。你廣陵郡王如何承擔?」

傅九衢眉梢抬抬,「張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殺人滅口,就不怕官家問責?」

一聲殺人滅口,終是讓張堯卓老臉變色。

香料一案,牽扯到他的探花女婿和石唐那個不爭氣的外甥,他的處境本來就十分尷尬。因此,前期案情在皇城司的時候,他才沒有插手,只是暗中以「此案重大」為由,推動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會審,架空皇城司的主理權。

皇城司的主要職責是刺探監察和緝拿,案子已然到結案的地步,由三司會審合情合理,但張堯卓明白傅九衢在趙禎心里的地位,原本不抱希望,沒想到竟是一路通暢。

最後,何旭和石唐因為案由復雜,還須增補證據,尚且羈押在獄中,而石唐的幫凶杜仲卿和胡曼卻被判死刑。

身為權知開封府張堯卓,也順理成章地做了監刑官。

兩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肯示弱。

張堯卓停頓片刻,悠悠地問︰「法場由我做主,我若不肯,郡王要如何?」

傅九衢眼神微冷,臉上卻帶著笑,「張大人可以試一下?」

話音未落,法場上的一群禁軍便動了起來,皇城司究竟安排了多少人張堯卓不知道,但傅九衢明顯有些動怒。他如果再一意孤行,大概會吃不了兜著走。

「好。一應後果,由廣陵郡王承擔。」

傅九衢冷冷一笑,不屑地揚眉,望向被兩個壯漢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的杜仲卿,徐徐地道︰

「你若能說出真相,推翻原有供詞,可免一死。」

張堯卓沉下眉,「廣陵郡王是在誘供嗎?」

傅九衢側目望向他,「張大人是听不懂真相二字,還是對真相二字故意避諱?」

說罷,他擺擺手,「松開他!」

鋒利的刀刃落回托盤,一滴冷汗從杜仲卿的眉鋒滑落下來。

他長長吐口氣,望向不遠處的胡曼。

曾幾何時,二人一見傾心,互訴衷腸,春日賞花冬日看雪,肌膚相近同榻而眠……

那時有多麼的恩愛,眼下的他們就有多淒涼。

「我在杜氏香料鋪助紂為虐,心甘情願成為石唐斂財的工具,不為財,不為名,不為利。想要的只是尋回那個……我心愛的女子身上的味道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始終盯著胡曼。

好像在說,胡曼便是他心愛的那個女子。

胡曼嘴巴張合不停,沒有發出聲音,瞳孔里卻散發出絕望的光芒。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信你。你說的那些,我都信。」杜仲卿望著胡曼,通紅的雙眼突然濕潤,「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我不是不信,而是我不敢信,不敢承認自己犯下的錯。因為接受犯錯的痛苦,比死亡更令我難過……」

在皇城司里,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胡曼不是與人私通,而是被石唐設計時,杜仲卿不信。

當傅九衢告訴他,石唐早就盯上了他們兩個,目的就是讓他為己所用,煉制香女用來斂財和收買人心,籠絡官員,他仍然不信。

因為他已經在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

父母枉死,他認賊做父,把石唐當解救自己的恩人。

戀人受辱,他認敵為友,听信一面之辭,殺了「奸夫」,背上命案,囚禁戀人,一刀刀凌遲般辱她、羞她……

他不怕死,卻怕面對那個惡魔般的自己。

這些年來他渾渾噩噩,看似不理世事,一心求香制香,又何曾有過一日安寧?

然而,他並非真的呆傻,只是逃避自我,不呆傻便難以活下去罷了……

「我原以為我們一道去死,便是最好的結局。從此,你再不用受那些苦楚,我也再不會煎熬。只有死亡,才是我們最好的解月兌……」

「我原想和你一起死,還有……我們的孩子,一刀斃命,從此再無痛苦……一家三口,去地府,我再向爹娘賠罪……」

杜仲卿一句句說著,目光慢慢落在胡曼的肚子上。

「可我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你和我們的孩兒,被人一刀又一刀地凌遲……」

胡曼喘息不停,雙眼通紅地看著他。

「啊……啊!啊……」

淒厲和驚恐的聲音,是她拼盡全力發出來的。

沒有人知道胡曼的內心想要表達什麼。

但這種聲音,杜仲卿這些年卻听得太多。

「罷了。我總算明白,我憎恨的,便是我深愛的……」

杜仲卿幽涼的面上,慢慢浮出一絲笑來。

「無論我如何努力去尋找,終是找不回我們最初的樣子,就如同你喪失的香味……哪怕我再試一千次,試一萬次,也不再是原來的那一種了。我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香,卻永遠也尋不回記憶里的你。」

這些話他說得很輕,很慢,全是對胡曼說的。

對于不了解案情的人,听著一頭霧水。

但辛夷卻覺得十分悲涼。

杜仲卿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得監斬台上的人漸漸有些不耐煩,但廣陵郡王面不改色地听著,其他人也不便多說,只能耐住性子听杜仲卿說那些酸腐的話。

「一切皆是我錯,我對不住你。這輩子,你遇上我真是倒了大霉,下輩子,你記住不要來汴京,更不要讓人聞到你身上的香,不要認識一個叫杜仲卿的壞人……」

杜仲卿說完這一句話,突然仰頭望向天空,深吸氣。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掉轉過頭,望著張堯卓。

「我在石唐那里,見過好幾次張大人的公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

法場上當即響起嗡嗡聲。

「肅靜!」

又一聲制止後,杜仲卿臉上浮出一絲陰冷的笑。

「在杜氏香藥鋪開張前,有很長一段日子,我都在石唐的別院里煉香,我不愛說話,不理他們那些俗事,他們便拿我當傻子,有時候會忘記避諱我……這些門閥公子貪得無厭,花樣頻多,石唐……只是張盧的走狗罷了。」

杜仲卿說到這里的時候,又想到了在皇城司里傅九衢告訴他,但他不願意相信的話——胡曼是被張盧奸|污的。

實施的人是石唐,背後設計的人是張盧。

他親手殺死的那個奸|夫,只是張盧手底下的一個護院。

為此,皇城司親自從他家的香窖里取出那一具被他制成了干尸的男體,讓仵作驗尸,又讓那個護院的家人來認尸,當面做了對比。

杜仲卿不肯信,不敢信。

但當他到了刑台,發現張盧的父親居然如此惡毒要將他和胡曼凌遲處死的時候,終是靈台清明,什麼都相信了,那些執意不肯說出來的話,也都說了……

傅九衢只是查案罷了,沒有必要欺騙他。

「廣陵郡王……」

杜仲卿嗓音沙啞的說著,突然重重伏地,拔高聲音道︰

「罪民指天發誓,香料案的背後主謀,是張大人的公子張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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