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煜國和炎國邊境依舊混亂不堪。
自西炎國大勝後,兩軍在邊境交界處的黃砂嶺又僵持了數日,終于在不敢硬踫硬的情況下,北煜一方提出「以和為貴」,欲以和親之名將他們的一位公主獻給西炎國皇帝,雙方就此休戰。
這「送公主來和親」,用的是緩兵之計。從煜王都祥雲城到邊境與黃砂嶺毗鄰的秣州城,尚需十幾日。誰知道這十幾日,煜國那邊會出什麼蛾子?
而下達給西炎國隨軍新手死士的任務,便是潛入煜國使者必經之路上,提前控制住公主和使者,將局面掌握在己方手中,必要時殺死對方。
丁若羽緊跟在郁飛瓊身後,見他神色陰晴不定,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兩人來到僻靜處,她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送來的靖山公主,究竟是……」
「是我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郁飛瓊癱坐在地,突然抓緊丁若羽的雙手,渾身發抖,「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丁若羽沖他微笑以作安撫,低低道︰「別急,總會有辦法的。」
郁飛瓊的無助和恨意,她感同身受。她也曾痛失至親,但這次,她要想辦法阻止事件的發生。
少年們聚在一起,商議著如何給對方來個措手不及。丁若羽素來沉默寡言,听著他們扯得越來越遠,烏黑的眸子里卻忽然閃起了幽光。
她有了一個不是法子的法子︰提前找到靖山公主,表明緣由,同她互換身份。
丁若羽靜靜回到自己的鋪位,和衣躺下,心如電轉。她遙遙望著屋子另一角的郁飛瓊,清雅面容含著一絲哀婉。
可當他有所覺察望過來時,她又露出淺淺笑容,無聲地讓他放下心來。
不多時,南宮憶進了營帳。
「明兒一早,靖山公主出發來秣州,我們也會先安排一個人前去探查,混入隨行侍從當中。算算行程,差不多能在青潭相遇,誰願意接手這個差事?」他冷厲的目光掃過帳內東歪西倒躺了一地的少年死士們。
「我。」郁飛瓊忙跳了起來。
「你?」南宮憶冷笑連連。他跟隨離泓已久,這次帶領眾少年死士出戰,自是對郁飛瓊知根知底。此刻當然不可能答應了他。
兩人爭執不休,少年們紛紛急了,卻無一人敢上前勸架。
「南宮主管,我去。」見他們相持不下,丁若羽起身走到他們身旁,淡淡開口道。
少年們都怔住了。
這並不是個好差事,萬一被發現,極可能被靖山公主的護衛隊亂刀砍死。
南宮憶卻似早料到她會如此,目光陰冷如常地點了點頭,不顧郁飛瓊錯愕的神態,交代起其余人的任務和注意事宜。
丁若羽面無表情地走出帳外,月光照得她初初長成的溫婉容顏愈發失去了煙火氣兒。
散會後,郁飛瓊亦慌忙沖了出來,在城門畔尋到她,滿面自責。
丁若羽只是望著他笑,他第一次發現,她原是這麼好看的女孩子,五官精巧,雖穿著連男女都看不出來的訓練服,氣質卻依舊雅致得如同高貴的公主。
「不必自責。我說過,為了你我做什麼都可以。」她聲音永遠那麼輕那麼柔,讓他年輕沖動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
「巧兒……」郁飛瓊走向她,想伸手擁抱她,卻又怕褻瀆了她。
「巧兒,我告訴了你我的故事,你的事,我還從不知道。」他也不由放輕了嗓音。
丁若羽仰頭望向遙遠的月亮,臉上柔和的神態忽然褪去,變得如玉像般漠然︰「我姓李,姜國人,活著的親戚只有一個遠房堂兄。」
她機械地道,像是在背書,毫無情感可言。
「姜國李氏?」郁飛瓊怔了怔。但轉念一想,在姜國李是大姓,未必會和那一家有什麼關系。
丁若羽早已恢復先前溫和的神態,望向他淺笑問︰「你被南宮派去做什麼了?」
「還不是你鬧的!南宮憶說另作安排。」郁飛瓊見她笑了,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故作一副生氣模樣。
遙遙的,煙塵翻滾,響起漸近的馬蹄聲。
當先是兩名巫教的高級成員,渾身都裹在大紅斗篷內,一人容貌普通,另一人則戴了副青銅面具。二人之後,八名護衛圍著一輛馬車,也漸漸駛來。
馬蹄飛快,不一會兒就停在了大帳外。
帳篷內,田貝拽著毫不情願的寸心興沖沖趕來,朝他二人大聲嚷嚷道︰「別花前月下你儂我儂了!剛打听到的好消息,巫教總壇派了高手前來坐鎮,這次任務絕對萬無一失!」
他嗓門太大,引得其他少年也探出頭來問︰「高手?什麼高手?能不能別賣關子!」
「四大護法都知道不?」田貝神秘兮兮道,「來的人可是火護法!」
少年們听聞「火護法」三字,不禁歡呼雀躍。炎國竟肯舍得讓四大護法中巫術第一的沐火來防線坐鎮,是鐵了心要取煜國邊城。以沐火的能力,可輕易讓敵方軍隊潰不成軍。
兩匹棗紅色駿馬停在帳外,來人均掀下了紅斗篷的帽子。
少年們還在悄聲議論誰是沐火,南宮憶已對那容貌普通的高瘦男人道︰「護法里邊請。」
另一名戴著青銅面具的男人一條手臂仍搭在馬背上,目光卻輕輕掠過所有的少年,像是將他們細細觀察了一番。
目光交匯的剎那,丁若羽心底涌起無法言說的恐懼。這種恐懼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就如同小時候第一次看清李韞容貌的瞬間。
她打了個激靈。
青銅面具一語未發,駐足片刻亦轉身步入帳中。
夜越來越深,丁若羽的心徹底亂了,怎麼也無法安睡。
像是受到某種召喚,她悄無聲息出了營地,避開巡邏的兵士,來到最大的營帳外。
帳子內突然走出來一個人,緊拉著她,帶她上了瞭望塔。
燈火闌珊,男人一身素衣,伸手摘下了青銅面具。
丁若羽抓住一畔的木欄桿,指甲都嵌了進去。
「果然是你……」過了許久,她才能穩住心神。
多年過去了,李韞的容貌竟然沒什麼變化,依舊完美得令人嘆息。
「靖山那邊已安排了其他人,這些天你跟我學點巫術,以備不時之需。」李韞淡淡道,偏讓人不容違逆。
「公主的事我能辦到。」丁若羽強迫自己反駁,沒有激烈的言辭,眼神卻堅定,這毫無血緣關系的兄妹二人,神態氣質像了個十足十。
李韞笑了,暖黃燈光下,笑容竟多出三分旖旎和曖昧來。
「為了你的……小情人?」
丁若羽心里一慌,她瞪著他那雙似能穿透人心的桃花眼,大腦中不及思考便月兌口而出︰「你就是離泓!」
她語氣極為肯定。
「看來那不乖的孩子同你說了我的事。」李韞揉了揉她的頭發,渾不在意地道,「你還小,感情上的事,沒你想的那麼甜。」
「若是我一定要去青潭呢?」她眼中的堅定轉為了倔強。
「實話告訴你,去了也沒有用。」李韞神態依舊平靜得似一潭水,緩緩道,「煜國送來的根本不是靖山,只是個替身而已。這次擾亂和親,也不過給他們一個警告。」
丁若羽將信將疑。
「我安排的人,是你的好姐妹陳嵐。」他又道。
丁若羽詫異地揪住了他的衣領,眼底有藏不住的憤怒。
「有關你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李韞笑容溫柔仁慈,卻叫她心驚膽戰。
之後,李韞攬著她瘦小的肩,不疾不徐向帳中走去。
郁飛瓊早已發覺丁若羽出門了。
他沒有跟著,只是立在帳邊,遠遠望著她被另一個男人緊緊摟在懷中,進了最大的那個營帳。
他只看到男人的側臉。
那人空余的手中拿著一副青銅面具,束起的發髻由一根白玉蘭簪子固定,側顏高潔神聖得如同仙君臨凡。
郁飛瓊牙關緊咬、目眥盡裂,恨不能當場死去。
待他下定決心闖進大帳時,丁若羽卻並不在里頭,青銅面具也消失了,只有木頭似的面無表情的沐火和一名他並不認識的少女。
那少女倒是活潑可愛,見他氣勢洶洶闖了來,竟還蹦蹦跳跳跑到他身邊作自我介紹︰「我叫陳嵐,你呢?你長得可真好看!」
郁飛瓊懶得理她,繃著臉陰沉沉走了回去。
五日後,天上剛剛透出一絲魚肚白,林子中、小路旁,就早已埋伏好執行此次任務的少年死士。時而風起,吹得林中枝椏搖擺不定,映得少年們臉上也是忽明忽暗。
趁著尚未散盡的晨霧,陳嵐沿著煜國送親隊必經的道路策馬疾行,四處查探,終于在未時上下,尋到了煜國公主藏身的那家寬敞干淨卻毫不起眼的偏僻客棧。
她換了一身粗麻布的深色衣衫,頭發一把扎起,小臉髒兮兮的,看上去像個未長大的調皮搗蛋的農家少年。
「去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到別家討飯去!」掌櫃的正在扔雜物,一回頭看見她在門口徘徊,忙大聲呵斥道。
陳嵐見他滿臉凶惡,便垂了頭,轉身躲了起來。她鑽到一處街角,心想就這麼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她身上也沒有足夠買件體面衣裳的銀兩,只好愁眉苦臉地找了個角落靜靜坐下,等候天黑再行動。
沒過多久,人來人往的集市中忽然走出一名戴著慕離的青衣男子,竟是向著陳嵐的藏身之處大步而來。
陳嵐半蹲在角落,微微仰頭就能看見男子雪白的慕離下竟還戴著副青銅面具。
她皺了皺眉,想起前些天去沐火帳中曾與他說了一兩句話,還見到了丁若羽,卻始終不知他是什麼人。此刻,他來到陳嵐面前,將背上的包裹送入她懷中,俯身低聲道︰「尋個無人的地方換上,這是隨行宮女的衣物。」
「好,多謝!」陳嵐趕忙接過,也不問他怎麼弄到的,起身就從後牆溜進了街尾一處空宅的後院。
掛滿了蛛網的破屋中,她匆匆換上宮女的衣物便推門而出。一開門,就見那青衣男子等在院內,慕離已然除去,看到她的時候笑了聲。
「你笑什麼?我穿得不對麼?」陳嵐不解道。
青衣男子笑道︰「穿得沒錯,只是你忘記梳頭了。」
陳嵐大窘,捂著臉道︰「我怎麼知道他們那些宮女的發髻該如何去梳。」
青衣男子淡笑道︰「陳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
「不介意,你來!」他話還沒說完,陳嵐已轉過身去,伸手摘了束發的灰布帶子。
青衣男子撥了撥她亂蓬蓬的長發,搖頭道︰「太髒了,先去洗洗。」
陳嵐瞪了他一眼,提著裙擺一聲不吭地又鑽進了屋里。
半個多時辰後,她終于出來了,等得青衣男子不耐煩道︰「你身上是有多髒?洗了這麼久。」
「死士營天天忙著練功,哪里有時間做這些事!」陳嵐翻著白眼道。
青衣男子擰了擰她發上的水珠,陳嵐感覺他手上的溫度火燙,沒多久濕漉漉的長發就在他手中完全干了。
「你是巫教的巫師?」她疑道。
「我是巫教的,不是巫師。」青衣男子道,靈活的十指在她發上翻飛著,很快便綰好了一個精致的發髻。
陳嵐伸手模了模頭頂,笑道︰「你是沐火的朋友?」
青衣男子緩緩道︰「算是。」
陳嵐盯著他,奇道︰「是沐火讓你來的?」
「還輪得到他讓我來?」青衣男子面具下漆黑的雙瞳此刻幽暗得反射不出一絲光澤。
陳嵐見他這樣嚇了一大跳,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麼,卻又不知道究竟哪里錯了。她垂頭,玩弄著衣袖,委屈道︰「我又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