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車一輛輛停在路邊。
工人們一個個走進工地。
月光照在光禿禿的廠房外牆。
羅明華猛然有種做夢的感覺，隨即又被大領導的號碼震回現實。
他的後背一瞬間冒出了汗，恨不得直接把領導的電話接通，然後把這部手機和手上的貼在一起，王領導指定就是要問冰芯的事！
干脆你們倆隔著手機直接聊算了！
「方總，你稍等，我接個電話。」
羅明華聲音里甚至多了絲哀求，實在是被一記重拳冷不丁的打懵了。
「好的。」方卓簡單應下。
羅明華吸了一口氣，接通大領導的電話，沉聲道︰「王領導好。」
「羅秘書長，我剛剛收到一些關于咱們省內半導體項目的新聞，你知道這個情況嗎？」大領導王書山的聲音不急不緩，詢問市里對接冰芯的羅明華。
新浪置頂的財經新聞有著很快很廣的影響，國內第一門戶網站的報道是很多領導願意接觸網絡時代的一扇窗，而新浪本身也沒放松這個層面的優勢。
事實上，王書山不只是接到自己秘書的匯報，也接到了皖省之外的電話。
集成電路這一塊，國內先前只有中芯有希望追趕國際先進水平。
這個領域可以適用木桶效應，先進設備采購不進來，那就很難有依托于此的先進水平，而國內設備的制造也任重道遠，短期內沒有希望。
現在則多了一家冰芯。
不同于被台記訴訟的中芯，冰芯這方面看起來清清白白，如果能再現中芯發展的速度，集成電路未來便有了更多的追趕可能。
王書山接到的電話內容很微妙。
不只是詢問了冰芯在皖省廬州發展的具體情況，也稍微試探和表達了冰芯的未來規劃，如果真是因為地緣關系而發展的不好，那不如就遷到規劃更明確、發展更長久的申城算了。
就京城部門的眼光來看，申城的張江高科技園區遠比廬州更具備發展集成電路的優秀條件。
王書山對此表示了不悅。
但打給羅明華這位專項負責冰芯在廬州發展的秘書長時，他也不提那些層面的交流，只是先問清冰芯的情況。
「按理說，冰芯的發展應該是在規劃之內的。」羅明華不讓自己的呼吸聲傳入手機，站在路邊瞧著原本應該掛「冰芯」兩個大字的外牆，「我也聯系了方總，他明確表示中芯收購冰芯是無稽之談。」
王書山問道︰「為什麼是由新浪來發表‘無稽之談’的新聞？」
是啊！
就是因為發表主體不一樣，正是因為新浪幾乎不可能亂發關于方總的新聞，這才引起重視！
方總想做什麼？
冰芯發生了什麼？
羅明華沉默三秒鐘，先匯報近期了解的冰芯發展情況︰「冰芯成功采購到一批國際先進設備，引進了比利時微電子研究中心的130nm制程技術，這段時間的目標是消化吸收，嘗試進行風險試產。」
「按照原計劃，冰芯在2月15日和市里有個風險試產的觀摩活動。」
「這是市里的活動安排，事實上，冰芯內部的試產計劃最開始定在04年12月份，現在已經推遲一個多月。」
「這里面的技術消化可能存在困難。」
「關于這一點，我從方總口中得到了驗證，中芯進行了緊急的技術援助。」
羅明華匯報了掌握到的情況，微不可查的頓了頓︰「昨天宋德明副頭目來冰芯拍攝宣傳片，也沒听到關于中芯收購冰芯的消息，我現在就在冰芯廠房門口，準備繼續了解情況。」
王書山沒有評價這一番匯報，簡潔的說道︰「十點鐘臨時開個會。」
「是，王領導。」
現在是八點半，還有一個小時時間。
羅明華應下，結束通話。
然後，他連忙又去拿被放進口袋里的另一部手機，發現已經被方總掛斷了……
羅明華不自覺嘆了口氣，本來想著也借著這通電話表達一下省內對冰芯項目的看重，沒想到方總那邊居然掛了，不是說好「稍等」的嗎！
他重新打過去之前專門看了眼通話時間，估模著上一通電話沒等幾秒就結束了，八成沒听到自己和大領導的通話。
嘟，嘟，嘟。
電話讓羅明華松了一口氣的再次接通。
「等下，老裘，我再接個電話。」
「你今天電話怎麼這麼多？」
羅明華听到另一端的聲音，隨即才是方總的招呼。
「羅秘書長，打完了啊？我這邊也有有點忙，有個新區的聯合采訪。」方卓樂呵呵的說道。
「方總，剛才是王領導詢問冰芯情況的電話。」羅明華先擺出一個重磅籌碼，又問道，「關于新浪報道的中芯要收購冰芯，不論省里還是市里都很關心。」
方卓不吃這一套的驚奇道︰「王領導沒給我打電話，沒問我呀，冰芯能有什麼情況？我剛才不是說了，絕對不會出現中芯收購冰芯的局面，放心吧。」
羅明華耐住性子︰「那新浪為什麼這樣報道？」
「財經新聞這樣不嚴謹，回頭我批評他們。」方卓輕描淡寫的說道。
羅明華︰「……」
他有點激動的問道︰「方總，我們都知道新浪和你的關系，我不相信這樣的新聞就是‘不嚴謹’三個字。」
「不然呢？一個小記者的不嚴謹罷了。」方卓還是如此說道。
「那新浪把新聞置頂呢？」羅明華指出問題所在。
「一個總編的不嚴謹罷了。」方卓笑道。
羅明華認真說道︰「方總，這話誰都信不了。」
方卓無奈道︰「這也不信，那也不信，羅秘書長，你想讓我說什麼？」
羅明華動之以情︰「方總，方老弟，別的都不說了，你好歹記一下我親手炒的排骨！」
「唔，那排骨確實味道不錯。」方卓沉吟。
先前羅明華這位市里有排名的秘書長拉著方卓到家里，親自下廚給炒了四個菜，兩人都記得這事。
羅明華繼續說道︰「好歹，你得給我個理由，我晚上好有交代啊。」
「真話我都說了，你非不信，我總不能說宋德明副頭目到冰芯廠里拉著員工非要開誓師大會順便又拍攝莫名其妙的宣傳片從而耽誤了中芯派遣援助團隊的一天寶貴時間吧？」方卓一口氣說完，又說道，「非要我編個這樣的話又有什麼意思呢？」
羅明華呆住了。
雖然先前從邱慈雲口中確實得知這一消息，也敏銳覺得可能這里確實有點問題。
可這特麼從方總這里得知，還是讓他有種……
就這？就因為這？
至于這麼大費周章嗎？
羅明華難以理解。
他沉吟數秒後先說道︰「方總，那我替宋德明向你道歉，他也是工作心切，沒有考慮到企業正常的經營活動。」
「哎呀，你喊我一聲方老弟，我喊你一聲羅老哥，咱們這是私下之誼，我和你開開玩笑，你不要當真。」方卓態度溫和的說道，「雖然中芯的專家團隊是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又喝了三天酒才拼著這張臉不要從而弄來的技術援助，但它真的不算什麼。」
羅明華︰「……」
說真的，羅明華真不覺得分管宣傳的宋德明去找冰芯拍攝宣傳片有什麼太值得生氣的地方，或者說，確實浪費了一天時間，可以生氣，但也沒必要這麼生氣吧？
但是，晚上就有會，方總又把這個技術援助說得如此難。
羅明華只好先假定自己明白為什麼這麼生氣，然後說道︰「方老弟，你說你想怎麼辦？咱這就是私下之誼，就閑聊。」
「我對宣傳片沒有意見，我對什麼招呼都不打就擅自上門的宣傳片有意見，我對宋德明沒有意見，我對壓根不和我們對接卻突然繞過羅老哥的宋德明有意見。」方卓娓娓道來，「最近關于企業發展，我確實和中芯的張總聊的比較多，不管是我的易科還是他的中芯，幾乎都沒踫到過類似問題。」
「算了，羅老哥，免得你為難，等下我直接給王領導打電話，說說我的想法。」
「我們冰芯指定對接你就行，不用宋德明。」
方卓如此說道。
「方老弟，你可別害我了。」羅明華苦笑道。
「哦？我不懂彎彎道道，這樣還害到你了？」方卓的聲音里滿是疑問。
羅明華覺得方總這種人真的很難搞，說領導身份吧，人家大不了不在廬州發展，不說領導身份吧，他就繞來繞去的不掏心窩子。
本來晚上就有個會，領導要是听到方總的說辭，那立時覺得是自己和宋德明關于工作的分配引起冰芯的反感和反彈，沒準覺得冰芯是因為和自己的關系而構陷宋德明呢。
冰芯現在是省里的寶貝，不止一位領導關心。
別弄著弄著變成黃泥掉褲襠，那能讓後半生都郁悶死。
「方老弟，這樣，為了你們冰芯的事，我晚上就有個緊急的會議要參加。」羅明華思忖著說道，「因為省里市里確實頭一回接洽咱們冰芯這樣重大的半導體項目，關于技術發展和企業要求的認知都不到位。」
「我會把冰芯的情況展示展示，咱們的130nm制程迫切等著試產和量產嘛，時間都很寶貴，不能讓無謂的行政活動影響。」
「堅決杜絕突擊宣傳、開會、剪彩之類的風氣。」
「方老弟，怎麼樣？」
羅明華征求意見。
「羅老哥，我認為冰芯這種項目的成功離不開領導的關心和愛護。」方卓先表達態度，然後說道，「我就是一個搞企業的，也不想得罪領導，你這麼一弄，領導心里不知道怎麼想我們冰芯呢。」
「你在會上講我們冰芯要求領導別去宣傳、開會、剪彩，那我還是趁早搬到申城好了，免得以後還不愉快。」
羅明華不解，思考一會，還是難以理解方總的說辭目的。
他干脆直接問道︰「方總，就像你剛才對我說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總不能讓我一個秘書長去擼了人家的副頭目，給人家調整工作吧？我也做不到啊。」
方卓不語。
羅明華心中一震，自己這樣的是不行，但還有能行的呢……方總這、這……
方卓開始恢復正式的稱呼︰「羅秘書長，中芯的專家團隊最早說7天，然後談到9天，最後變成11天，這時間都是論天摳出來的，是我喝酒喝吐喝出來的。」
「從我一個企業老板的角度來說，我絕不希望是我這麼一個企業越過規矩談什麼行政作風風格，那不合適，對我個人來說也很敏感。」
「我更希望是行政層面有對能讓企業經營活動更便利的認知，能學習優秀地區的經驗，看看到底是誰發揮主觀能動性。」
「羅秘書長，你想讓我置于什麼樣的境地呢？」
「我今天晚上在申城就在和新區領導接受關于這里行政水平評價的采訪，這里確實營造出更從企業角度考慮的良好環境。」
方卓話鋒一轉，談起冰芯︰「這個春節如果順利，冰芯試產能達成，上半年也許就能形成產能，這絕對是一個新的突破。」
「我希望這樣的突破能給市里帶來光彩，但我也得重視股東意見，要為股東負責。」
羅明華消化了一番這話里的意思。
首先，冰芯的產能成果真的要來了，這是一個很漂亮的政績，尤其自己一向負責對接它。
其次，方總要冰芯愛護羽毛，或者說，這只是借口，他就是不想讓自己那樣處理的大事化小。
最後，方總晚上的采訪能釋放更多他的態度信號給其他關注冰芯的領導。
羅明華沉默了好一會，簡化了自己的動作。
「我十點鐘要參會，會聊聊冰芯的技術進展與中芯的援助。」
「明天，我也想看看方總今晚的采訪，相信明天會有更多的討論。」
他不再提什麼關于作風的反思，打算看看會議討論。
最起碼，沒有那位正主宋德明被點出來，暫時先不聊這個。
「中芯不會收購冰芯，我們雙方只是在談合作而已。」方卓再一次談及受到關注的報道，「過兩天我就到廬州，陪著專家團隊一起攻克難題。」
羅明華估模著這是方總信號的轉好，他提出一個要求。
「方總，你能先把冰芯的牌子給掛上不？」
「原先的那個不好看，要重新換領導的題字，羅秘書長，你多心了。」方卓答道。
羅明華被婉拒也不生氣，結束讓人心累的通話，走向冰芯廠內。
今晚的會議上，他要拿出更詳細的對接匯報，也應該把冰芯面臨的技術困難更明確的擺出來給領導看。
可以先不談作風風氣，但不能讓領導覺得自己手上沒做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