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老驥伏櫪

「親王殿下,預祝您和陛下萬事順遂!」

「也祝您萬事順遂。」听到了侯爵的祝賀之後,塔列朗親王只是微微一笑。「您對波拿巴家族如此忠誠,自始至終都在為他們一家的事業而奔走,我相信這份忠誠和功績波拿巴家族是會銘記在心的,他們也會以足夠的獎賞來酬報您,這一點自不必說——然而,無論何等榮耀的獎賞,首先要活著才有資格去領受,死了的話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我勸您多加小心,不要讓自己身陷險境。」

頓了頓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不管我們日後是不是站在一邊,就我個人而言,都不希望您出現什麼意外,畢竟和我們一樣活到現在的老骨頭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無論再有誰死于非命,都會令人遺憾至極,更會讓我國又少一個歷史見證者。」

諾瓦蒂埃侯爵有些意外,他沒想到一貫冷漠無情的塔列朗,居然會對自己說出這麼溫情的話來。

他相信塔列朗此刻不是惺惺作態討好自己,因為自己的層級還不夠他故意「打感情牌」。

所以,他相信對方說的是真心話,他並不希望看到自己出意外,枉送了性命。

人都會老,哪怕是這個老狐狸也會老,老了就不免有點多愁善感,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謝謝您的提醒,我也奉勸您保重身體,在國家即將陷入不幸的混亂之際,陛下和我國都需要仰仗您的才能和名望來盡快穩定時局,挽救人們的生命……您背負著比我更加重要的責任。」諾瓦蒂埃侯爵以溫情而又不失矜持態度回答了親王,「至于我,幾十年前就已經把身死置之度外,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仇敵,絕大多數都已經化為黃土,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再說了,我確實已經老了,我已經能夠感受到衰老每一分每一秒對我的身體進行侵蝕,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現在的狀態多久!既然如此,那如今唯一令我還有興趣的,就是將自己最後殘留的最後一點精力都揮發出來,照亮我認定的事業!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什麼時候去見他們,我都會滿懷笑容,毫無遺憾。」

侯爵如此豪邁的自白,讓塔列朗親王略微有些感觸,最後他嘆了口氣。

「哈哈哈,多令人敬佩的人!你永遠也不會變,是個干大事的人,可惜運氣總是差了點。」

接著,他又問,「你的身體出什麼問題了嗎?」

「是的。」侯爵毫不掩飾地承認了,「最近兩三年,我總感覺自己的身體運動能力在不斷下降,我找了醫生,他說這不是正常的機能退化,而是很有可能是神經疾病的癥狀,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中風,然後就癱瘓在床什麼都做不了了……殿下,您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還需要害怕什麼死亡嗎?」

塔列朗親王一陣默然。

他知道,以侯爵這樣野心勃勃、驕傲自信的人來說,癱瘓在床任人擺布的下場,可能比死亡還要糟糕。

所以他還需要怕什麼呢?

塔列朗親王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他同樣也在承受著衰老的折磨,感受著死神越來越臨近的腳步,而他半生積累的無數金錢和權勢,也無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而一個和他同時代、同出身並且經歷過同樣多大事件的老人,就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走向生命的枯萎。

這比任何血淋淋的慘劇都更加能夠激發他的感觸。

「對,你是對的,人一定要死的話,那干大事的時候死掉,比庸庸碌碌地死在被窩里更好。」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嘆了口氣。

接著,他又看向了埃德蒙,「伯爵先生,諾瓦蒂埃侯爵雖然是您的同黨,但您可能不知道,這個老家伙當初是法蘭西最好的劍手之一,他年輕時在宮廷的決斗當中幾乎從未有過敗績,在從政之後還手刃過幾次敵人……那種矯健的英姿,哪怕過了五十年還是讓人記憶猶新!可是現在他卻要擔心自己以後就要癱瘓在床了,何等可悲,何等遺憾!他是如此,我也一樣,我們的時光都不多了,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我不知道您未來有何打算,但我勸您切勿猶豫遲疑,因為您的生命永遠只有一次,既然您有機會接觸到最高的舞台,那您就應該點燃自己好好地演下去!就跟我們一樣。」

埃德蒙-唐泰斯听得只感覺自己心里也有一股烈焰在燃燒,既悲傷又有些憤怒。

諾瓦蒂埃侯爵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義父法利亞神父。

他的義父盡管和侯爵出身和經歷完全不同,但是同樣擁有著智慧和勇氣,然而他們也面臨著同樣的晚年,他的義父已經半身不遂無法自由行動,而侯爵似乎也會在以後步其後塵,命運跟他們開了殘酷的玩笑,讓奮發有為者深陷泥濘,讓志向高遠者折翅墜落,何其可悲!何其不公!

一想到這里,他的悲傷抑制不住,甚至差點哭了出來。

諾瓦蒂埃侯爵不知道伯爵是在為義父鳴不平,還以為他純粹是為自己而悲傷,于是心里也頗為感動。

為了緩和氣氛,他反而主動笑著開口了,「伯爵,您是陛下的心月復,未來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業的人,可別為了糟老頭子多愁善感,這可不好……而且,我認為,與其我們為未來不確定的事情去發愁,不如先想辦法把現在要做的事情做好,也許當心願達成之後,我的身體就會發生奇跡般的好轉也說不定,哈哈哈哈!」

雖說心里清楚這只是侯爵強顏歡笑,但是埃德蒙還是附和著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對侯爵最大的回報,就是讓他夢想成真。

就這樣,埃德蒙和侯爵與塔列朗親王又商討了一陣,又談了一些過去的往事,直到賓主盡歡以後,他們趁夜離開了瓦萊賽城堡。

在夜色下,城堡周圍顯得越發幽靜,坐在馬車車廂里看著燈火通明的城堡,越發顯得金碧輝煌,再配上周圍的河流和田野,顯得是那樣的迷人。

然而,如此美景卻無法滿足城堡的主人,他一心只想著再去巴黎,重新品嘗權力在手的甘美滋味兒。

這就是人的本性吧。埃德蒙心想。

和過去不同,如今他已經品嘗到了權力在手的滋味了,所以他隱隱當中已經能夠理解塔列朗的選擇。

「不必羨慕,如果大功告成,你也會有這些的,埃德蒙。」仿佛看出來了他心中所想一樣,坐在他身邊的諾瓦蒂埃侯爵猝然開口了,「但是,真正的男人不應該沉迷于這些外物當中,權力帶來的金錢、美人固然美妙,但是權力本身更加迷人,借助權力,你能夠驅使萬物,能夠貫徹自己每一個突發奇想,你甚至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書寫歷史……那比什麼物質享受更加讓人刺激得多!相信我,我們曾經擁有過駕馭一個民族的偉力,我們拿起它撼動了整個歐洲,讓大地為我們所震顫,那比什麼個人享受都要令人迷醉。」

埃德蒙也深以為然。

說實話他並沒有什麼「改變萬物」的理想,更沒有什麼施展權力的計劃,但是他的恩主有,而他的義務,就是盡自己所能地協助自己的恩主。

對此他沒有絲毫懷疑。

「我沒想到,原來您的劍術那麼厲害——」他轉開了話題。

埃德蒙之前就知道侯爵會劍術,但沒想到年輕時居然這麼厲害,按塔列朗親王的話說簡直是國內頂尖的劍術高手了——他相信塔列朗親王應該不至于隨口亂吹。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沒什麼好提的。」雖然侯爵謙虛地回復了,但是眼角當中總有掩飾不住的得意。「當初我確實能耍上幾手,但現在……唉,身體早已經不復當初,耍不動了。」

「我真佩服您,因為我對劍術也很感興趣——」埃德蒙回答。

「哦?那可太好了,您師從何人呢?說不定我還認識。」侯爵頓時來了興致。

這麼一問,倒是讓埃德蒙臉紅了。

他尷尬地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說實話,「您知道的,早年我身陷囹圄,出來之後才有機會學習劍術,而且也不算拜師學藝,只是跟艾格妮絲小姐學了幾手而已……」

「艾格妮絲?德-諾德利恩家的小姐嗎?」侯爵月兌口而出,顯然對艾格妮絲也早有耳聞,「我倒是听說過她的一些事跡——哼,我們法蘭西人真是越來越不行了,現在居然讓一個女娃耀武揚威,年輕人們就不羞愧嗎?也就是我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行,不然我倒是願意去指導她幾手。」

埃德蒙也知道人情世故,他明白侯爵的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也沒有把握贏下艾格妮絲,所以就沒有出手挑戰了……

他也沒有點破,只是點了點頭,附和了侯爵的話,「您自然是更厲害一些的,只是年老力衰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已經被挑起了興致的侯爵,听到了埃德蒙的恭維之後更是高興。

「既然您對劍術有興趣,那以後我們有時間不妨切磋切磋。」他主動提議,「我現在身體不便,所以就不必對決了,我只是用經驗來指點您幾下,希望能夠給您點幫助。」

「那當然好!」埃德蒙立刻點頭答應下來,「還請您不吝指教。」

「以前我忙于政治,一直都沒有想過傳授劍術的事,後來又忙于東躲西藏,更加沒空去想這種小事,如今能夠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年輕人,而且還是我的同黨,倒算是我的幸運了……」侯爵笑著回答。

笑著笑著,他的臉色突然僵住了,似乎有如骨鯁在喉。

埃德蒙一開始還奇怪他的臉色,但是突然他又明白過來了——侯爵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和他兒子的恩怨糾葛,也想到了自己會在三年後找維爾福監察官決斗了斷恩怨。

那麼,就是自己親手教出的劍,把自己兒子殺了?

一想到這里,他肯定不是滋味吧。

埃德蒙能夠理解老人的心情——雖然維爾福監察官作惡多端,坑害了自己的一生,但是他畢竟是侯爵的兒子,而父親愛子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哪怕雙方政治立場敵對,但是父子終究是父子。

他怎麼可能真的願意見到兒子死于劍下?

但是,以侯爵的驕傲,是不可能哀求自己饒過兒子的——畢竟埃德蒙有著無可指責的尋仇理由,能夠決斗而不是直接來一下冷槍,都是給侯爵面子了。

所以他只能悶在心中。

平常他們兩個接觸的時候,侯爵把這件事拋在了一邊,可是剛才提到劍術的時候,卻勾起了父親的隱痛,所以他才會突然在興頭上僵住了。

一想到這里,埃德蒙心里也頗為難受。

說實話,他非常敬佩諾瓦蒂埃侯爵,這個老人氣魄非凡,既有政治家的城府和眼光,又有著見過大世面的豁達豪邁,人格魅力滿滿,幾乎可以算做他的忘年交了。

如果不是因為舊日的仇恨,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可能存在任何陰影。

可惜,現在這個陰影卻橫亙在兩個人之間,讓人無法忽視。

看到老人痛苦頹敗的樣子,埃德蒙突然閃過了「要不我饒恕他兒子算了」的想法。

但是僅僅片刻之後,這句話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父親慘死,情人改嫁,自己陷身黑牢十幾年……如此慘境,決定性的推手正是這位道貌岸然的檢察官。

所以無法原諒,無法饒恕。

哪怕放棄一切,他也要維爾福監察官和其他仇敵一樣承受應有的代價。

就這樣,兩個人之間陷入到了難堪的沉默當中。

直到片刻之後,侯爵才打破了寂靜。

「您什麼時候有空學呢?」

埃德蒙也裝作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您有空我就有空。」

「那好,回去之後我們就開始吧,我不知道我的身體什麼時候會垮掉,所以得抓緊時間。」侯爵溫和地說,「以你現在的年紀,超過或者接近艾格妮絲小姐肯定沒戲了,但是倒也有些套路可以學,那都是我在一次次生死搏殺當中磨練出的技巧,猝然使用肯定能出其不意呢。」

「我怎麼可能和她動手呢……」埃德蒙只覺得有點好笑,「我只想變得更厲害一些,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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