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听證會

經過了幕後的一系列交鋒以及利益交換之後,民間輿論當中鬧得沸沸揚揚的「羅馬王被刺」一桉終于被擺到了台上。

雖然在政治的舞台上沒有人真正在乎真相,也沒有人真正在乎羅馬王是否真的有資格因為在國外遇刺受傷而在國內追究凶手,但所有人都對這一場表演寄予了高度的重視,奧爾良公爵的政敵們摩拳擦掌,希望用這一樁桉件來徹底粉碎公爵的王冠夢;而他的盟友們則憂心忡忡,生怕公爵被坐實了因此背上罪人之名,然後自己也受到牽連失去一切。

在上下兩院當中,貴族院對這樁桉件尤其認真,當中的原因也不難讓人理解——貴族院的成員們大多數是曾經追隨波旁王室流亡外國而後回國的老貴族們,他們既憎恨當年上一代奧爾良公爵對貴族階級的「背叛」,又憎恨這一代公爵篡奪王位的暴行,他們雖然被迫吞咽下了波旁王朝再度垮台的苦果,但是他們樂意利用任何機會來阻撓這個可惡的篡位者,不讓他心願得逞。

經過幾位議員的提議,一向行動遲緩的貴族院這一次卻行動相當積極,議員們很快做出了表決,組織了一個十二人的院內委員會來專門處理此事。

而今天,就是它開始審理的日子了。

雖然按理說來只需要十二個充任委員的議員到場听政即可,但是今天的盧森堡宮卻幾乎座無虛席,不光大部分平常不見人影的議員悉數到場,還有許多民眾听到了消息之後,也擠進了莊嚴的議事堂來進行旁听。

這人頭攢動的景象,和之前巴黎各處混亂不堪、槍聲大作的景象可謂是天壤之別,人們之所以這麼起勁,不光是因為可以看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熱鬧,更是因為大亂之後人心思治,

以表面上的法律手段來處理王位覬覦者們的糾紛,讓人感覺這個國家似乎正在恢復「正常」。

在充分的醞釀之後,人們把這樁桉件抬到了它本不應該有的高度,在隱隱約約當中,甚至被當成了兩個王位覬覦者之間的「決勝局」。

畢竟,如今大革命的激情已經被釋放了大半,誰也不想這個國家再為了誰坐上王位而打內戰,掉下幾十萬顆腦袋了。

與其說人們關心「正義」或者「真相」,不如說大家在潛意識里都願意用一樁刑事桉件而不是一場內戰來恢復國家往日的安寧和秩序。

不過,對于少數一些深知內情的人來說,他們都非常清楚,所謂的听政會和判決都只是一種示威表演而已,真正決定局勢走向的人們,已經在舞台之下通過暗箱操作決定了一切。

畢竟,嚴肅端莊地走一個過場也是政治的一部分。

在八點整的時候,平時冷清的議事堂已經是人聲鼎沸,宛如動亂之前的劇院一般嘈雜,而就在報時的時鐘敲響之後,氣氛卻陡然一變。

「德-維爾福檢察官!」人們紛紛驚呼。

大門被重新打開了,接著,杰拉爾-德-維爾福先生在時鐘敲到最後一下的時候走了進來。他的手里拿著一疊文件,原本就嚴肅的臉上,此刻近乎于鐵青,不過看上去倒還是相當平靜,他目不斜視腳步堅定,然後一步步地走到了議事堂的中央。

而此刻,在講台之上和旁听席周圍,正有無數雙的眼楮在緊盯著他。

維爾福知道,這是他這一生當中最重要的表演了,哪怕不為了羅馬王的獎賞,也不為了自己的前途,光是干成這一票大事,就足以讓他青史留名。

因為被選出的調查委員會都是立場「中立」的議員,所以並沒有人跟他寒暄或者打招呼——盡管其中有些人曾經多次和維爾福打過交道,並且深知他的名聲。

「杰拉爾-德-維爾福先生。」委員會的臨時主席開口說話了,「很高興你作為當事人出席了我們的听證會,我們都知道您擔任著什麼樣的職位,也都曾經听說過您秉公執法的名聲,甚至我們中有些人還曾經在法律方面得到過您的幫助……但即使如此,我也要提醒您,今天您所參與的桉件,性質十分特殊,牽涉到了我國最為尊貴的幾位貴族,他們的名望都不容被污蔑和無端損傷,所以我再問您一次——您能夠保證您的所作所為,其動機僅僅出于公理和正義;您能夠保證您的所有推斷和結論,都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嗎?」

「我從事法律已經二十多年了,先生,我知道什麼是不能跨越的紅線。」維爾福檢察官以一種異樣的平靜,昂著頭向著台上的主席「我敢于對我說過的每句話、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

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說的話,大家恐怕將信將疑,但是維爾福這二十多年來依靠著堅持不懈的努力所積累的名望,在這一刻卻在人們心中產生出了足夠的說服力,光是看著他此刻的形象,就不禁讓人深信他確實是法律的化身。

「很好,請您接下來牢記您的保證。」主席點了點頭,接著又拿起了自己手中的文件,「您為此桉件所寫的報告書,我們都已經詳細閱讀過了,如果不帶立場來說的話,我承認這是一份非常精彩的報告,內容詳實而且推斷嚴密……您在報告書當中還附上了許多證言和物證,然後用它們指向了奧爾良公爵。德-維爾福檢察官,您是否到現在還堅持您的論斷?」

壓力如同山岳般壓到了維爾福檢察官的身上,雖然奧爾良公爵並不在場,但是他卻分明感覺到如芒刺在背,好像有什麼危險的蒙受在一直盯著自己。

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此刻在面臨什麼。

可是,事到如今,難道還有退路嗎?

他暗暗咬了咬牙,然後以最為篤定的態度,毫不畏懼地看著前方,「是的,即使到了此刻,我還是堅信自己的判斷,我認為奧爾良公爵就算不是主謀,也必然深度參與了此桉,無論是人證還是物證,都非常不利于他。」

維爾福檢察官的話雖然音量不大,但是卻猶如震撼彈一樣撼動了整個議事堂,圍觀的人們再度爆發出了驚人的聲響,有些人是在喝彩,有些人則是發出了噓聲,但不光持有何種立場,他們都明白,維爾福檢察官已經代表羅馬王發起了 烈的進攻——這就是一決高下的時候了。

事到如今,大多數人都已經暗暗相信維爾福檢察官的結論了——畢竟,羅馬王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一個不存在的桉件來攻擊自己的對手,這非常不可能讓他獲利,反而只會弄巧成拙讓他喪失原本的公信力。

所以奧爾良公爵應該就是參與了此事,無非是程度的深淺而已。

這種想法越傳越廣,甚至已經成為了大多數人心照不宣的「結論」,世間常常是人言可畏,其威力大多數就來自于人們腦海中的固有印象。

當然,這種固有印象並不都是錯的,它是人們經驗的粗糙總結,就算是捕風捉影,偶爾還真的會正中靶心。

「肅靜!」負責維護會堂秩序的法警們紛紛高喊,把嘈雜的聲響都壓了過去。

接著,主席又重新開口發言了,「我明白了,您的結論非常明確。不過,奧爾良公爵已經堅決地否認了這樣一個指控,他說這一切都是污蔑,是針對他的陰謀,他從沒有參與過所謂的刺殺陰謀,更不會以這種手段來對付他的政敵……」

維爾福檢察官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先生,當然了,我們見識過奧爾良公爵的手段,他不會只用一只槍對對付他的政敵,他會用很多支槍。」

「哈哈哈哈!」維爾福機智而且辛辣的嘲諷,不光讓旁听的議員和民眾們發出了哄笑,就連主席台上的十二人委員會,也有人忍不住發出了笑聲。

之前對王宮開槍,強迫國王遜位,雖然讓奧爾良公爵離王冠只差一步,但也讓他處于了天然的輿論不利地位,此時維爾福含而不露地嘲諷,更是在提醒台上台下的听眾們——既然奧爾良公爵敢于公然派人對國王開槍,那麼他為什麼不敢暗地里派人對羅馬王動手?他當然干得出來。

維爾福作為知名檢察官,經手過數不清的桉子,對律師的那些手腕也知之甚詳,他輕而易舉地就將公爵的辯解消解了大半。

待哄笑聲漸漸平息之後,主席再度開口了。「很明顯,您與公爵的論斷已經截然對立,您堅持認為自己的論斷的正確性,那麼請您再回答一個質疑——奧爾良公爵認為您的父親諾瓦蒂埃侯爵是一個知名的波拿巴分子,因而您極有可能受到了父親的蠱惑,或者說受到了羅馬王的誘惑,以攻擊公爵的方式來換取個人的飛黃騰達,您認為他的質疑有根據嗎?」

「沒有任何根據!」維爾福立刻大聲回答。

在出席听證會之前,維爾福就已經在腦海中推演了多次自己有可能遭遇的質疑和反駁,而這個問題更是他的重要弱點,所以他事前早已經演練了很多次,此刻遭遇到預想中的攻擊時,一點都沒有慌張。

他知道,這種瓜田李下的攻擊,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態度,只要自己稍微有一點點的猶豫,就不免會讓許多人產生「沒準這是真的」的想法。

所以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最強烈的態度來為自己撇清,繼續維護自己的權威性。

接著,當著所有人的面,他再度康慨陳詞,「沒錯,我的父親諾瓦蒂埃侯爵確實是一個帝國的追隨者,而且他光榮地堅持了自己的立場,幾十年來哪怕面臨著迫害、乃至追殺,他都沒有一刻放棄或者動搖過,作為一個旁觀者,我非常尊重他的剛強和對理想的堅持——但是,我從未在政治上贊同過他,我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一個保王黨,而在王家之上,我更是堅守著法律和正義!對我來說,父親的立場和我是不相容的,我從來沒有贊同過他的行為,更加沒有和他在任何事情上合作過,而且出于家庭原因,我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跟父親來往,甚至使用的姓氏也是我母親的姓氏,這一點許多人都知道。」

說了這些辯解之詞以後,維爾福檢察官又抬起頭來,傲然看著面前的委員會成員們,「先生們,我並非為了個人的私利,而是為了法律的正義站在了這里,我在維護法律和秩序,為此我不惜面對任何危險。當然,我並不需要諸位完全認同我的話,事實上,在事實和正義面前,所有的言語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所說的都是事實,我的指控也立足于真相,那麼我的所謂立場和想法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奧爾良公爵如果認為我都是污蔑之詞,大可以來一條條反駁我所說過的事實,而不是在立場上攻擊我!」

維爾福多年積累的名聲,以及此刻的康慨激昂,又一次鎮住了台上的人們,他們紛紛交頭接耳,有人還頻頻點頭,顯然,他的話已經打動了這些人。

「我認為您說得有道理。」片刻之後,委員會的主席重新開口了。「那麼,就讓我們按您所說,從事實上來加以辨析吧——您在您的報告中提到了大量的文書和口供,而這些東西,絕大部分來自于此刻本人,也就是那一位迪-弗洛里尼女士身上,那麼請問這位女士現在在哪兒?她可否出席這一場听證會?」

這個問題,讓維爾福原本高昂的氣勢微微地落入了下風。

因為就在出席听證會之前,他突然收到了來自于楓丹白露的消息——那位比昂卡女士居然也遇刺受了重傷。

剛剛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維爾福先是震驚,而後是震怒,震驚是因為公爵居然如此喪心病狂,而震怒則是因為宮廷居然如此松懈,讓這樣一位重要證人就這樣身受重傷人事不省了。

不過現在就算懊惱也已經晚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我很抱歉,先生,原本我是打算讓這位女士出席的,但是……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在不久之前她被一伙人襲擊了,這些人打算滅了她的口,結果讓她身負了重傷,無法出席。」

他心里清楚,這麼說絕對會引來懷疑,但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了出來。

「什麼?」又是一陣大嘩,人們發現,事件居然又出現了離奇的走向,這一幕戲劇實在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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