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被活生生氣死的言官

韓府。

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韓忠彥,正漫步于他的叢書堂中。

從韓琦開始,韓氏在安陽就建有一座「萬籍堂」,聚書萬余卷,到了韓忠彥,又增七千卷,作「叢書堂」,分六庫儲書。

別說河朔的士大夫家里,這座書庫是藏書最多的,即便是放眼天下,恐怕也能位列前三。

因此韓忠彥每每徜徉于書庫之中,哪怕只是一座分庫,他也滿心歡喜。

直到外面傳來管家略顯急促的聲音︰「阿郎,三少郎的僕從傳來消息,三少郎被開封府衙拿了去,已經關入大牢了。」

韓忠彥一怔,三少郎就是韓修︰「不是讓他回相州了嗎?到底怎麼回事?」

等到管家將事情的情況說完後,韓忠彥露出不悅之色︰「我早已叮囑過他,不要再在京城停留,既然不听,那也是咎由自取,不必理會!」

管家稍稍沉默,低聲道︰「可是阿郎,那僕從還去了別房,我怕這場風波難以避免……」

韓忠彥明白,韓修的僕從去向自己的弟弟們求助了,頓時頭疼起來︰「家門不幸啊,怎麼出了這麼個惹是生非的劣物!」

世家門閥在唐末淡出歷史舞台,在北宋家世不再是決定人生走向的關鍵,階層人員流動較大,寒門出身的小子考上了進士,就可以一舉翻身,同理官員的兒孫若是不能取得功名,又守家無方,家道敗落得也很快。

這確實很好,也是宋朝士大夫看不起唐朝門閥壟斷的底氣,但並不代表真就公平公正了,實際上這群士大夫還是通過血緣和婚姻聯系起來,編織出一張巨網,形成了龐大的官僚士紳階層,牽一發而動全身。

血緣自不必說,就比如韓忠彥是韓琦的長子,他的二弟官至右贊善大夫,三弟早逝,才是秘書省校書郎,四弟官至徽猷閣直學士,五弟官至龍圖閣學士,六弟娶神宗第三女齊國公主。

韓修是韓忠彥三弟之子,由于父親英年早逝,其他叔伯對他都很照顧,開封府衙判官的差遣也是這般得來的,畢竟在開封知府走馬燈似輪換的情況下,這差遣權勢不小,又相對輕松,實在是美差。

至于婚姻關系就更簡單了,兩個字招婿,宋朝許多高官出身很低微,但看看他們的妻子,卻都是大戶人家的娘子。

于是乎就出現了,宰相晏殊的女婿是宰相富弼,宰相富弼的女婿是宰相馮京,換湯不換藥的模式。

韓修身為相州韓氏子弟,且不說家中的直系親屬,就是龐大的姻親關系,也足夠讓他四處托人情找關系了。

但究其根本,耗損的還是韓氏的威望,韓忠彥才感嘆家門不幸。

他不想理會,卻不得不理會,來到一旁的桌案上,提筆寫信。

等到幾封信件寫完,讓管家送出,韓忠彥取出一卷書,翻看起來,眉宇間重新浮現出喜悅。

紈褲晚輩算什麼,新黨舊黨又算什麼,不過都是一時的過客罷了,在書里可以忘卻現世的苦痛,摒棄肉身的限束,化為一縷精魂,縈繞在美妙的文字之間,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他當這個宰相,能不爭不搶,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幸虧有書撫慰,有書陪伴。

看書!看書!

……

曾府。

樞密使曾布正在翻看奏章,逐字逐句地揣摩。

他的身材本就矮小,人又削瘦,跪坐在桌案前,愈發顯得其貌不揚,再加上年歲已高,背部也有些佝僂起來。

當意識到這點時,曾布立刻豎直背部,卻又感到腰間微微酸疼,不禁嘆了口氣,眉宇間露出陰霾之色。

近來朝堂上有一陣風氣,說他長得又矮又瘦,縮頭縮腦,可稱為「龜相」,而另一人長得身材高大,身姿挺拔,站在朝堂上如鶴立雞群,被稱為「鶴相」。

那位如果是章惇,倒也罷了,對于章惇他既是忌憚,又有幾分欽佩,但那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鶴相」,居然是韓忠彥。

庸懦之輩,不就有一副好皮囊麼,有什麼了不起的!

曾布很清楚,這是有人在挑撥離間,讓他和韓忠彥反目,但心中仍然極不舒服。

容貌攻擊有時候無用,但有時候又最能讓人膈應。

于是乎,曾布不自覺地開始翻看韓忠彥的奏章抄錄。

數目很少,但有些言辭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比如這「廣仁恩、開言路、去疑似、戒用兵」。

乍一看起來,這種空洞的方針就是廢話,但曾布從中解讀出了不同的味道。

廣仁恩,就是追復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在紹聖年間被剝奪的官職。

其後的開言路,自然是把號稱忠直敢諫的反變法派干將相繼召回朝廷。

去疑似看似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紛爭,但實際上最是模稜兩可,擅于操作。

最後的戒用兵更不必說,是針對青唐之戰,不想再擴大戰事,但如今軍政疲敝,京營禁軍已近半廢,連個無憂洞都奈何不得,他居然還要戒用兵?

好你這個韓忠彥,看似不偏不倚,立場中立,其實是舊黨中最頑固的分子。

曾布作為在新舊兩黨之間搖擺之人,最容不得這等居心叵測之人,必須拿下。

正在這時,管家快步走到邊上︰「阿郎,開封府衙的公孫判官,得太後詔書,緝捕暗通無憂洞的賊子……」

曾布平靜地聆听。

听著公孫昭得到太後詔書,稍稍揚眉,听到火速前往小甜水巷,徹查桃夭坊,微微點頭。

直到听得劉郎中、呂少卿和韓修在樓內為桃夭坊撐腰,結果全部被拿入開封府衙時,才有些動容,眼中閃過精芒︰「老夫以前小覷這公孫昭了,確實是能臣,能不顧自身安危,徹查賊臣……好!好啊!」

管家自然了解這位阿郎,是最喜歡斗爭的人,才會第一時間稟告,果然曾布從中嗅到了極佳的機會,提筆開始寫信。

管家看了個開頭,就瞳孔收縮,趕忙目不斜視,卻知道經阿郎這般推波助瀾,那事情可真就要鬧翻天了。

斗爭!斗爭!

……

蔡府。

尚書左丞蔡卞正在走筆龍蛇。

這個時期的書壇,首推有「蓬勃氣象」的米芾(f ),然後就是「煌煌大觀」的二蔡了。

弟弟蔡京也是書法大家,兩兄弟都是才華橫溢之輩,只是彼此間的政見不合,越來越相看兩生厭。

所幸蔡卞擁立新主有功,蔡京已經被貶,這個弟弟跟他比起來,還是稚女敕了許多。

只是想到如今頭頂上的章惇和曾布,曾經在王安石變法里並肩作戰的同盟,如今卻成為朝堂上難以超越的政敵,蔡卞又不禁嘆了口氣。

正在這時,心月復書童快步前來,眉宇間猶自帶著不可置信之色︰「公子,出大事了,那開封府衙的公孫昭,居然扒了呂少卿的官袍,還把他抓入了開封府大牢!」

蔡卞眉頭皺起︰「區區開封府衙判官,安敢如此?到底是怎麼回事,從頭說來!」

書童這才從頭開始講,但打听的並不全面,著重點還是在于大理寺少卿被扒了緋袍,被定以與無憂洞相勾結之罪上面。

蔡卞卻已經明白了前因後果,露出厭惡之色︰「得了太後詔書,就這般肆無忌憚,武夫當真跋扈,若是再被此人掌權,豈非要行謀逆之舉?」

大宋對于文人和武夫的容忍程度本來就大為不同,更何況公孫昭做的事情,就算是文人做了,那也要被群起而攻之。

蔡卞已經準備要拿下公孫昭,在士林名望里再添一筆了︰「那公孫昭如此囂狂,可曾查出了什麼?」

書童聲音低下來︰「有被擄的娘子被救出,還有準備偷運進無憂洞的糧草,听說是出自京營禁軍……」

蔡卞聞言眼楮眯起,突然又道︰「之前左正言任伯雨彈劾這公孫昭,反被太後責罰,那位剛正不阿的老臣身體如何了?」

書童想了想道︰「前幾日听說任正言病重在家,貶官外放之事,已經作罷。」

蔡卞神情舒展開來︰「將公孫昭得權的消息傳過去,我會去祭拜任公的。」

書童心領神會,趕忙應道︰「是!」

蔡卞的注意力回到桌上,一幅格局闊朗,筆意縱橫的作品很快問世,那法度精妙的筆鋒之間,又仿佛勾勒出朝廷的紛紛擾擾。

蔡卞滿意地收筆,露出一抹輕笑︰「我的機會來了!」

算計!算計!

……

任宅。

任伯雨躺在榻上,來來去去的家人愁容慘淡。

上次這位左正言被氣得直接吐血倒下後,請御醫來診斷後,都紛紛搖頭離去,顯然已是時日無多。

而任伯雨數次想要寫血諫,卻連床榻都起不來了,甚至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此時他的眼楮還是瞪著,心心念念就是一件事。

將他害到這般地步的公孫惡賊,必須倒台!

可平日里,幾個兒子還將消息不斷匯報過來,比如公孫昭又被太後責罵了,殺害郡王的凶手至今未被抓到,讓老父親露出欣慰之色。

唯獨今天,他們徘徊在屋外,面面相覷之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說。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該怎麼對父親說啊?

可隨著一個個勁爆的消息傳入,連老僕都在議論時,榻上的任伯雨也隱隱听到了什麼,揮著手讓他們進去。

來到榻前,迎著任伯雨詢問的目光,想到這位一定要直言相諫,不可謊言誆騙的教導,任申先只能道︰「父親,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激動……」

他緩緩開口,任伯雨默默聆听。

听著听著,這位剛正不阿的言官猛然直起腰,雙目圓瞪,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那聲音卻是無比的淒厲與不甘︰「蒼天無眼,不辨忠奸!蒼天無眼,不辨忠奸啊啊!」

噗通!

一句話說完,任伯雨陡然向後摔倒,背部砸在榻上,手無力地垂落下去……

吃席!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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