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太岳燒灶(下)

曾省吾恍然,點了點頭︰「師相言之有理,是學生糊涂了。」頓了一頓,又道︰「那此事便沒法分析了,只能認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這一出。」

張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為之,不如看此事最後由誰得利。眼下來看,武臣勛貴們自是佔了優勢,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並非他們推動,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內閣里頭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閣務在身,還兼掌銓,他是個量才施用之人,對武臣一貫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幫勛貴,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勛貴推動,極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視高中玄的意見……成國公朱希忠乃是個持重之人,今又年邁,更不會做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將勛貴子弟送到太子身邊,乃是個長遠之計,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們的眼光,哪會想得那麼遠?再說,勛貴武臣攏共也就那麼些人,即便將來太子繼位,那時能用的勛貴武臣也自然已經換成了他們的子弟輩,又何必多此一舉?」

曾省吾想了想,道︰「會不會是趙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營一事刺激到他們了,因此想要在將來逐漸扳回局面?」

張居正听到這話,倒也不由得不重視起來,沉吟片刻,才道︰「國朝自有典制,這些勛貴早已不復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隨波逐流……況且京營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無異動,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這也正是門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皺眉道︰「可按照誰得利、誰主謀的思路來看,文臣無人有此動機……」

張居正心中一動,道︰「那麼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為何要這麼做?」

張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話,細細想了一會兒,才道︰「方才說過,馮保眼下地位並不太穩,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結勛貴、從中推動,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著道︰「可是他這麼做,對他又能起到什麼幫助?」

師生二人忽然異口同聲說了一句︰「太子!」

張居正說完,就沒多說,曾省吾卻是忙道︰「馮保可能是覺得,只要太子高興,陛下便會高興,陛下若是高興了,對他自然另眼相看!」

張居正點了點頭︰「除此之外,那些勛貴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會心生感激,雖然對馮保而言,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終究也是好處。」

「不錯,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曾省吾點了點頭︰「師相,若是如此,咱們今天花的錢,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卻不然。」張居正哼了一聲,半眯上眼楮,道︰「自從華亭公去位,宮中老人大多去職賦閑,本閣部在宮里,猶如睜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則連續舉薦兩任司禮監掌印,內廷無人敢與高中玄相爭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擬,只要聖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禮監無不照準批紅,連一個字都不敢改。長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現在不好說,但肯定是師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點頭道︰「師相所憂甚是在理,然則眼下高閣老聖眷無雙,司禮監掌印孟沖雖是無能之輩,卻也沒有太多惡名,想要拿掉他卻不容易。」

張居正冷哼一聲︰「宮里那些個印著‘大明隆慶年造’的瓷器,不就是這位孟公公大肆進獻的麼?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請教陛下,不意正撞見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這茬,結果被太子問了一句‘這瓷器為何畫著男女赤身互博’,鬧得陛下大為尷尬,吩咐日後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時找他……你瞧瞧這都成什麼事了!」

旁邊的曹大埜听得實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著自己又嚇了一大跳,忙道︰「閣老,下官……下官一時鼻癢……」

曾省吾剛要訓斥,張居正擺手道︰「無妨,但本閣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記不得聲張,只能爛在心里,明白嗎?」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對張居正道︰「師相所言,確是有理。孟沖此人毫無才具,乃一庖廚輩出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前,不過執掌尚膳監而已。其驟而出掌司禮監印,全賴高閣老舉薦。但難也難在這一點上,若說那進獻瓷器,自可計成一罪,但卻不足以由此將之攆下掌印之位。」

張居正點了點頭︰「但有高中玄為其說話,此罪確實不足以將之懲處,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過于計較,反而壞事。不過,那馮保自認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沖,同時對自己未能順利掌印司禮監更覺不滿……」

曾省吾聞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師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暫時拿孟沖無甚辦法,不如先從馮保著手?」

張居正道︰「善燒冷灶,也是一門學問。」

曾省吾當然听得懂這句話,但卻還是湊趣道︰「請師相指點。」

張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說今晚這銀子打了水漂,我便以為不然。無論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馮保推動,這銀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孟沖,這就是燒的熱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麼?你趕著去投柴禾,人家也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了,人家才會記得你。」

「理自然是這個理兒。」曾省吾苦笑一下,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灶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灶,可未必討得來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張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灶,看似吃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又或者時機成熟,冷灶被燒成了熱灶,此時你豈不也跟著鯉魚躍龍門,落進了金窟窿?當年嚴嵩門下何等門庭若市,我卻始終追隨華亭公這冷灶,結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過來,自己這位師相,豈不正是燒冷灶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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