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文華召對(下)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已經走進了內閣院子。

辰進申出,這是內閣的正式辦公時間,自永樂帝遷都北京後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簡陋屋子里辦公。後來隨著時移世易,內閣日漸權重,這辦公之所也就屢經擴建,終于形成今日之規模。

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莊重,乃是閣臣辦公之所,也即是民間言語中狹義上的文淵閣。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制敕房,南邊原為空地,只種了幾棵樹,後因辦公地方不夠,因此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在此處建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遂都遷來至此。

閣老們的值事樓,當然是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而閣老們的值房,其門也都開在游廊之上。樓上的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則在其對面。

張居正才剛在值房里坐定,別說還未曾開始閱覽奏章文本,甚至內役都還沒來得及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在高拱面前份屬晚輩,內閣排名也在其之後,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會親自前來,這一點無論古今都是通理。

張居正對此也習以為常,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當下便起身過去,心里暗暗想著高拱大概會跟他說什麼,估計應該是今日皇帝遴選太子伴讀的事情。

等進了高拱的值房,果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正低頭看著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都已經擺了十幾份翻開的折子,顯然都已看過。這也不奇怪,高拱歷來就是個工作狂,張居正與他同僚多年,對此有著足夠的了解。

見張居正進來,高拱略略做了個起身的姿勢——當然這只是禮貌起見,並不是真要站起來恭迎,他同時指了指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自己也順勢坐穩了。張居正同樣沒有多余的客氣,自顧自坐了下來。

高拱不是個矯情的人,什麼把張居正先晾一晾,說自己先把手里的折子看完之類的動作他是不屑于去做的,而是很干脆地放下手里的折子,直截了當就說正事了。

但高拱一開口,就讓張居正微微一怔。

原來高拱並沒有提及正在文華殿發生的事,而是微微蹙著眉,隨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張居正招了招,道︰「兩廣的亂子越來越大了。」

張居正在內閣分管兵部,一听高拱這麼說,立刻反問道︰「還是韋銀豹那廝?」

高拱點了點頭,指著手里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時便曾被此獠一度攻佔,此後雖為官軍擊退,但官軍也無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險些再次陷落。吳子實(無風注︰吳桂芳,字子實,時任廣西巡撫兼提督軍務)上奏說如今廣西漢兵兵力單薄,且要震懾諸夷,實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馬因前些年多被征調用以剿滅倭寇,已是師老兵疲,實不宜再隨意征發……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韋獠,意圖先緩解上一兩年,待我恢復實力,再剿不遲。然則韋獠不為所動,仍舊肆意妄為,為禍南疆。」

張居正一看的確是說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顧,而是沉吟著答道︰「從兵部掌握的情況來看,廣西兵力雖然談不上十足充裕,但也並不算弱;土司兵馬雖然此前調動頗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並未虧待那些土司,土司們只要自己得了好處,可不會管治下土民‘師老兵疲’這些事。」

高拱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說,吳子實膽小怯弱、貽誤軍機?」

張居正搖了搖頭︰「那倒也沒有這般嚴重,不過吳子實雖然也平過幾處叛亂,但書生氣還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責備……依我之見,若是沒有十足把握,他是不會肯主動出兵進剿的。」

高拱不滿道︰「兩廣這些年,各種亂子一個接著一個,就沒消停過一陣!我看若不給于韋獠雷霆一擊,其他別有用心之輩恐怕也將蠢蠢欲動。」

張居正思索了一下,也點了點頭,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過吳子實在廣西雖無勛功,卻也並無大過……」

高拱決然道︰「無妨,調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現在北京兵部已經改為四侍郎制,南京也可以按例辦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兩人,是高拱將其改革為四人,為的就是儲備知兵重臣,以備不時之需,此時看來是打算將這個制度順勢推廣到南京。

張居正對此倒沒有意見,只是問道︰「可要問一問元輔?」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煩,就自去問吧,就說是我提議的。我料他必然先說一番吳子實勞苦功高之類的廢話,然後跟你說‘太岳,此事你自與中玄公商議,票擬呈于司禮監听候聖斷即可’。」

高拱滿臉不屑溢于言表。

張居正卻微笑著道︰「那也無妨,他畢竟是元輔,又是我同科的狀元公,我去問一聲,也免得失了禮數。」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張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論上來講,問一聲的確更禮貌一點。

不過高拱不在乎這個,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輩,無論資歷還是聖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慣李春芳這個「溜肩膀」,也就懶得再多說。

他轉過話題,道︰「吳子實調去南京之後,廣西巡撫換誰,你可有推薦人選?」

張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個「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臉上有些猶豫。

高拱皺眉道︰「怎麼?太岳有何顧慮?」

張居正嘆息道︰「其實,要說平息廣西戰亂,殷石汀足以勝任。只是此人素來貪鄙成性,我擔心……」

高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擺手道︰「眼下廣西局面如此,能迅速平亂才是第一要務,至于貪鄙……我便多給他二十萬兩軍餉讓他貪又如何?須知廣西戰事連綿這麼多年,耗費軍餉早已是數百萬計,唯有迅速消弭戰禍,才是真正為國省錢。」

張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堅持,我照辦便是。」嘴上是這麼說,心中卻暗道︰玄老,這可是你自己攬上身的,到時候被言官指責可不能怪我。至于殷正茂那邊,他還少得了記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會回去,得給他寫封信提一下此事。

見高拱一時沒有再多說什麼,張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動問道︰「中玄公,听說今日去文華殿的孩子……並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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