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天下己任

清丈京師勛貴田畝的話題,在高務實和張學顏雙方的默契微笑之中告一段落,接下來魏學曾就要開始說他的正事了。

魏學曾是工部尚書,但是一開口卻說了一件仍然與戶部相關的事「昨日戶部收到聖旨,說自嘉靖間實行一條鞭法,民頗稱簡便。但諸役冗費,名去實存,有司追征如故,百姓苦之。是以皇上決定紓解民困,依各地所請,攏共核減銀一百三十萬余兩。」

高務實一怔「核減多少」

魏學曾面無表情地道「一百三十萬兩有余。」

高務實睜大眼楮「那這幾年戶部收入所增長的部分豈不是填進去了一大半」

魏學曾看了張學顏一眼,張學顏苦笑道「玄老耗費數年心血,使國庫年收由三百萬兩增至五百多萬兩,增長大概是每年兩百一十多萬兩,這幾年邊防、河工等處之所以皆盡向好,其實說穿了無非就是解款足額所致。結果今年因為這一道聖旨,實際上增長便只剩八十萬兩左右了,估計邊餉和河工所得款項都要銳減大半。」

「為什麼啊」高務實大惑不解「皇上不是不知道財賦的重要性,為何還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魏學曾歎道「此事先是由各地方官員紛紛上疏,言及本地困苦引起,其實他們無非是想說考課法過嚴,他們無法徵收那許多商稅。」

高務實微微皺眉,但還沒開口,張學顏又幫忙補充道「然後申閣老便上疏了,說如今國庫收入大增,乃有余力紓解民困,不妨把各地歷年欠繳的各項賦稅、徭役折銀減免,如此將來地方上便可以重新開始計算,再沒有理由拖欠了。」

但高務實仍然皺著眉頭,想了想,又搖頭道「這個道理不對。歷年欠繳,不是不可以減免,但減免得有理由。譬如說,某地今年遭災嚴重,皇上仁慈,減免當地田賦,並酌情減免當地歷年欠繳之田賦,這沒有問題。可如此全國性的減免,公平何在我是說,對于那些沒有欠繳的地方,公平何在那不就等于說,他們過去正常繳納都是傻反正拖著拖著就能拖沒了」

魏學曾歎道「求真,這番話也就你敢說了,你可知道申閣老這道奏疏一遞上去,各地官員紛紛為他叫好,就差夸成花兒了」

「地方官那是自然要夸他了」高務實冷笑道「被減免了歷年欠賦的那些地方官要夸,因為他們少了一大筆任務沒有可減免欠賦的地方官也要夸,因為萬一他們將來也要欠繳呢

所以吃虧的無非是歷年正常繳稅的升斗小民們可惜啊,這些人可能根本都不會知道這件事,甚至就算知道了,他們也還是會夸,因為當他們听說皇上又減免了別處賦稅的時候,心里只會覺得皇上仁慈,實乃萬民之福他們根本不會站在全國的立場上來考慮這件事」

張學顏與魏學曾頗為驚訝地對視了一眼,他們之前只覺得高務實精明老成,與他的年紀一點都對不上號,現在听了這番話才第一次覺得,這可真是高中玄的衣缽傳人

這是「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啊

這年頭,能為朝廷考慮一下年入,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忠臣、能臣了

你說升斗小民

別開玩笑了,升斗小民關他們這些官老爺什麼事官老爺們可不繳稅啊

尤其是地方官,自古都叫「牧守一方」,何為牧守牧是牧什麼啊,牧羊唄羊活著毛,死了肉,既然如此,它們是活著還是死了,無所謂嘛

當然了,現在的考課法就肯定是「惡法」了怎麼能既要求我羊毛羊肉,又不準羊起來造反呢沒有天理啊難道我這個牧守,還要負責養羊麼這麼低賤而且麻煩的事,怎麼能讓我們這些寒窗苦讀多年的人來操持呢簡直斯文掃地

張學顏被高務實這番話驚得一時語塞,魏學曾則到底是在高拱身邊呆了好些年的「老高黨」,聞言歎息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高務實打斷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魏學曾一怔「這句讀」

高務實道「魏部堂可知尊德義」

魏學曾點了點頭。

高務實便道「那麼魏部堂當知這兩句其一,尊德義,明乎民倫,可以為君其二,仁為可新也,義為可尊也,忠為可信也,學為可益也,教為可類也,然否」

魏學曾又點了點頭。

「如此,道理不是明擺著麼」高務實道「其實孔子也是這樣的意思民眾知道仁義禮儀的,就可以按照道理去治理倘若民眾不知道的,就要讓他們懂得道理。總而言之,治理百姓,不能用強迫的方式。」

魏學曾張了張嘴,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倒是張學顏道「教化萬民,歷代均如此說,可其實如何教化得過來我為戶部尚書,便從花錢說起,如今每年能用在社學、縣學等處的錢款能有多少教化了多少人若要說萬民,則朝廷從哪收取那許多錢糧來教化萬民倘若要收那麼多錢,恐怕還沒來得及教化,萬民便要有不忍言之變了。」

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義務教育當然好,可現在的這個大明哪里搞得起義務教育就算全國的小孩子都只接受一年的義務教育,恐怕需要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可別義務教育還沒搞起來,就已經「天下皆反」了

不過高務實卻一點沒有色變,反而嚴肅地道「所以我們才要堅定不移地把考課法推行下去能繳得起稅的人為什麼不能多繳一些稅先不說別人,就說我高務實,眾所周知,我日進斗金,可是我居然想繳稅都沒有名目可以繳除了京華火槍廠和京華火炮廠需要繳稅但那個主意還是我自己向三伯提出的,算是我自己給自己制定的稅額除此之外,我那麼多的產業,居然全部不用繳稅,二位部堂,你們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高務實面對瞠目結舌的兩位部堂,揮舞了一下手臂,道「大明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其實不是出在小民,正是出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尤其是出在我高務實這樣的人身上我生來就是官籍,生來就不用繳稅,偏偏我還很會做買賣,可是憑什麼我不用繳稅啊就因為我投胎投得好就因為我家世代官宦,家中人人、代代當官」

這下子,別說張學顏,連魏學曾都不敢接話了,咽了口吐沫,乾咳一聲,把話題一轉「這個咱們還是先言歸正傳,說一說今年歲入不足的事吧那個由于歲入不足,心齋兄已經算過了,今年的河工撥款可能要減少六到七成,但是這樣一來,黃河改道的大工恐怕就無法按計劃完成。」

他乾咳一聲,道「這件事涉及河南,所以本部堂此來也是想和求真你商議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譬如河總方面買進水泥的款項,是不是能夠暫時延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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