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不與聞

申時行與其他那些官員最大的不同,不在于他是首輔,地位高了一大截,而是在于申時行從皇帝還在做太子時就擔任其「同知經筵事」,對皇帝的了解遠超同派系內的其他官員。

同知經筵事,簡單類比一下就相當于後世的副班主任。太子殿下當時的「班主任」是高拱和朱希忠——當武兼備而設置,實際上朱希忠只是掛名而已,真正的「班主任」是高拱。

可是,彼時的高拱作為內閣首輔,又兼著吏部尚書,光是政務的處理就已經無比繁重了,哪里還真的能夠履行多少「知經筵事」的職責?他了不起也就是掌握一下大方向,實際工作基本都只能丟給時任禮部侍郎的申時行。

換句話說,申時行當時就是「副班主任代理班主任」,是對朱翊鈞最為了解的「帝師」。

在朱翊鈞的思想動態、行為習慣等方面的掌握上,天底下能排第一的人是高務實,而緊隨其後的就要屬他申時行了。

朱翊鈞用人的習慣,不惟高務實一人了如指掌,他申元輔同樣心知肚明。對于自己信任的臣子,朱翊鈞任何時候都「很好說話」;對于信任的臣子要辦的事,他也能夠全方位的給予支持——除非在這種支持力度之下你都能把事辦砸,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具體到高務實這次的事情上,朱翊鈞本身就很可能會表示支持,因為高務實的這個戶部尚書本來就是他親自「宸斷」並提出的,內閣及九卿的廷議實際上只是「補票」,所以此時想勸他出面攔住高務實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申時行「就事論事」的奏疏就是為此而上。

但偏偏這些官員不知輕重,甚至還找錯了突破口。

以朱翊鈞對高務實的信任程度,你污蔑高務實什麼玩意不好,你要污蔑他謗君?

哦,你說你彈劾的是高務實毀謗後來的皇帝而非今上,那我倒要問一問了,後來的皇帝是誰啊?皇上現在連太子都不肯立呢,你指望皇上現在會關心這茬?

更何況,高務實現在的職務是什麼?

戶部尚書?對,沒錯,但是……還有呢?

他是太子太師啊!你們就這麼不把加餃當烏紗帽看嗎?

人家是太子太師,連批評太子都是職責所在、分所應當的正經事,奏疏里提一句擔心皇子們將來教育成效的話,這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話,甲能說而乙不能說,這再正常不過了。就好比你是當爹的,你謙稱自己的兒子為「犬子」自然無可指摘,但倘若別人跑來說你兒子是「犬子」,你不要氣得想打斷他的腿?

所以,高務實頂著太子太師的帽子說這句話根本沒有問題,如果非要說有,那也只能是在他完全失去聖眷之時才能說,因為那種時候就好比嚴嵩倒台之前——皇帝已經膩歪了,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可是,高務實失去聖眷了嗎?皇帝膩歪他了嗎?

沒有。不僅沒有,事實上從皇帝親自宸斷任命他為戶部尚書這件事就看得出來,皇帝對他的依賴程度其實反而更高了。

申時行很清楚自己作為心學派當代黨魁的壓力來自哪里︰年輕的皇帝陛下一門心思要完成二祖列宗未盡的事業,覆滅殘元,消除北疆最後一點軍事威脅,混一寰宇,處中國而治萬邦。

然而要達成這一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歸根結底其實就兩點︰軍力和財力。

軍力不止是兵力,還包括裝備、士氣、訓練、將領、後勤等各個方面。縱觀大明,在這些要求上最為符合標準的無非就是宣大、薊遼這「京畿兩翼」,而在這兩翼的精華之中,除了一個李成梁所部之外,幾乎全是高務實的嫡系或者旁系勢力。

再加上高務實本人經過數次大戰的勝利,早已戰功彪炳、威名赫赫,「大決戰」不用他用誰?難道皇上會用我申時行去帶兵不成?

甚至可以這樣講︰皇帝如果不派高務實去打這一仗,指派誰去都必然會有人不服,甚至那個人自己都未必敢接這道旨意!

文官的「望」可以養出來,但文帥的「望」,那是只能打出來的!

昔謝安說「小兒輩已破敵」的時候好像很鎮定,可是當朋友驚喜而去,他自己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跤,待站穩之後便仰天長笑,喜極而泣。

說明什麼?說明以當時謝安的地位和威望,在沒有一場決定性大勝在手的時候,自己心里都不是那麼托底啊!只有當這場大勝穩穩當當拿到手了,才算是真正成了東晉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然而高務實呢?他在大明雖臣中的威望,肯定還是比不過當時的謝安。然而,如果只是單說用兵這一塊,他卻比淝水之戰前的謝安更讓人有信心。

捫心自問,哪怕是他申時行,也信得過高務實的用兵之能。作為最大的「反對派」都是如此,其他人自不待言。

所以,在「軍力」這一要點上,皇上對高務實必然是寄予厚望的,用此前數次高務實被劾之後皇上安撫他的話來說,那就是「朕深倚之」。

本來,有這麼一個要點被高務實佔據,他的地位就已經非常穩固了,古人雲「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今兔沒死、鳥未盡,高務實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動搖,這就已經讓申時行覺得非常棘手。

可更麻煩的事情出現了︰皇上認為高務實不僅是在打仗方面無人能及,于理財一道也是同樣厲害,所以當目前的最大的麻煩由軍事轉為理財之後,居然又抓住機會「以爵賞換晉升」,把年僅二十五歲的高務實直接推上了戶部尚書這個要害位置上。

平心而論,其實申時行也覺得高務實在理財方面肯定是很有一手的——這是屁話,看看人家的京華就知道那不是有「一手」,那是有「聖手」啊!

不過,多年來的固定思維還是讓申時行有一種懷疑,即高務實的手段用來「齊家」或許沒有問題,但用來治國卻並不一定那麼可靠。

高務實的「買賣」申時行雖然所知不詳,但大概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京華買地幾乎從不買田,只買礦山煤田或者海港商地之類——其實這是個誤解,京華在安南等南疆各國現在有大量的田土,只是申時行不了解罷了。

申時行認為,這代表高務實內心深處不僅不重農,甚至很可能輕農。別看他在中說什麼「無士則國不明,無農則國不穩,無工則國不強,無商則國不富。」其實這家伙心里真正看重的只有工、商。

看看京華就知道,他發家靠的就是工、商!

雖然申時行覺得高務實的立場很扭曲,明明發家靠工商,還偏要在工商兩道征稅,但申時行覺得這可以解釋為高務實為了固寵而不擇手段。

但是,你自己為了固寵而寧肯多繳稅也就罷了,憑什麼也要求其他人都和你京華一樣?你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儲相」,難道其他人也個個都是儲相?

當然,這一點暫時不必多想了,反正高務實連奏疏都上了,指望改變他的主意還不如指望改變皇上的主意,至少皇上目前還沒表態,還有機會爭取。

只是正如以上所言,皇帝以覆滅殘元為第一要務,軍事上又不得不倚重高務實,現在還在把理財的希望也寄托到了高務實身上,申時行知道,想要改變皇帝的主意也是難上加難。

但申時行還是覺得,不同于軍事上高務實已經處于無人可與之相爭的地位,他在財政上即便有京華作為牌面,也還沒有達到那個地步,還是可以努力爭取的。

正面上可以說他輕農,側面上可以說他的計劃不具備可行性,這都可以嘗試,惟獨罵他奸佞,說他謗君這些事是毫無意義甚至可能會起到反效果的。

申時行望著一堆找錯了突破口的心學派官員所上的奏疏,一時默然無言,心里已經開始考慮起要如何挽回了。

這些奏疏是公開呈上的,本來是想營造出一個「滿朝倒高」的局面,讓朱翊鈞不得不考慮「眾議」的威脅。然而現在反而成了麻煩——公開奏疏可不是誰能強壓的,尤其內閣不可能強壓,因為奏疏經過通政司之後就相當于天下官員人人都能知道。

這個局面和某些權宦蒙蔽皇帝不同,權宦蒙蔽皇帝,是因為該權宦能夠完全控制司禮監,而且他只需要將皇帝一個人蒙在鼓里就行了,從「操作難度」上來講不算很高,只是危險性比較大——出事了多半要被清算。

內閣卻沒有這個能力,因為文官集團的層級更復雜、機構也太多,哪一個環節走漏風聲都會鬧大。而且申時行也談不上什麼一手遮天的權臣——哪怕嚴嵩也沒那個本事呢,何況申時行?

所以現在申時行想要挽回也很麻煩,首先他作為首輔又恰好是今日的執筆閣臣,這些奏疏他都要票擬——不需要票擬的奏疏是有的,比如只涉及天家家事或者只涉及皇帝本人的,內閣可以不作票擬,直接轉呈就好。

現在這些可不是這種類型,所以申時行都得票擬。要票擬,那麼申時行就不管怎樣都得表明一個態度——哪怕打太極呢,那也是一種態度。

可是,要表達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呢?申時行覺得非常為難。

認同這些說法無疑是最愚蠢不過了的,原因剛才已經說過,那只會讓深深倚重高務實的皇帝覺得心學派在無理取鬧。如果他申時行也表示認可,皇帝甚至可能會認為他申元輔已經完全失去了公正立場,不再是一個本應該「調理陰陽」的宰輔,這種聖意對他來說完全是致命的。

明確反對這些說法似乎也不是最佳選擇,這會讓外人認為心學派內部出現了巨大的矛盾,以至于下層的御史言官開始與頂層的閣老甚至首輔公開叫板,或者就是首輔對本派系內部的下層言官失去了控制。

無論哪一種,都是政治災難。

而且還有一件事申時行絕不敢忽視,那就是沈鯉已經改任左都御史了,本身心學派在其「大本營」之一的都察院現在就要時刻警惕實學派的「反噬」,他這個首輔怎麼可能還在這種時候同自家的言官過不去?真要這麼做了,那就是親者痛仇者快啊。

同意不行,反對也不行,看起來只能打太極了。

然而打太極也不靠譜。這麼多人上疏彈劾高務實「謗君」,皇帝要不做出個明確的態度來嚴斥甚至嚴懲這些人,高務實鐵定會上疏請辭,到時候就輪到皇帝坐蠟了——現在的這些目標也好、規劃也罷,乃至于實際主導,都是高家伯佷一手操弄下來的。高務實要是現在拍拍走人了,皇帝怎麼辦?

這些事還干不干,干的話可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不干的話面子又往哪放?

所以皇帝的態度完全可以預料,他肯定要保高務實,因為保高務實就是保他自己。

這也是申時行不主張彈劾高務實的主因︰你反對他的提議可以,搞他這個人就完全是作死,因為前者是皇帝還沒有表態同意的,而後者……相當于讓皇帝公然自己掌嘴。

這事兒穆宗都不肯干,你們指望今上會肯?還以為是兩宮攝政的時候吶?

于是申時行枯坐許久,思來想去,發現只能跟皇帝站在一邊反對,但是用詞卻要十分慎重,一定要盡可能的淡化影響。

換成後世的法律術語來說,大抵相當于「有罪罪輕辯護」——你們這麼說是不對滴,但是呢,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問題呢也不是很嚴重,所以……下不為例啊!

申元輔終于決定下來,親自研墨,提筆揮毫,在一封彈劾高務實「謗君」的奏疏票擬上一絲不苟地用台閣體寫下一段話。

「高務實前疏所論,茲事體大。爾曹急于維護祖制,其情可憫。然遽言謗君,實乃危言聳听。不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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