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六章 絕處逢生

只為行路,而非接敵,是以李始賢就只穿著棉袍,又在外罩了件皮裘,渾身上下並無片甲。

所以這一刀扎下去,十有八九是穿心而過。

李承宏已被嚇蒙,甚至已忘了哭喊。高莽更是臉色煞白,已然不知所措。就近的兵卒又驚又疑,無不猜忖是否如李始賢所言,這一旅騎兵,全是來為李始賢陪葬的?

電光石火之間,眼見刀尖就要刺進胸口,突听「嗖」的一聲。

一抹銀光從高莽耳邊閃過,不待他回頭察望,又听「嗤」的一聲,一支羽箭準準的釘在了李始賢的右臂。

這一支箭又準又快又厲,直接穿肉而過,釘在了臂骨上。

常言十指連心,何況骨頭?

李始賢只覺鑽心一般的疼,五指已然開始抽筋,險些握不住短刀。

但他硬是咬著牙用力一刺,刀尖堪堪刺破胸肌,卻怎麼也刺不下去了?

也不知說他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

那一箭不但害的他力氣盡失,更是失了準頭,刀尖恰好就刺在了肋骨上。

直到此時,高莽才反應過來,急聲喝道︰「把刀給我奪下來……」

「奪你娘……」

李始賢嘶聲厲吼,換成左手,握住了胸口的刀柄。再用力往里一捅之時,卻發現怎麼都擁不動,反倒覺得心口所有的骨頭都像蟻噬一般,不是一般的疼。

糟了,卡進骨頭里了?

有心撥出來再來一次,但直覺臉上一涼。抬眼再看,高莽身側立著一個甲士,端著一柄小弩,正死死的盯著自己。

射聲吏?

怪不得那般準……

中間就離著兩丈余,以射聲吏的箭術,若自己拔刀再刺,怕是刀剛拔出來,左臂也廢了……

「來啊……射啊……看你的箭快,還是爺爺的刀快……」

李始賢怒聲狂笑,心中急思著對策,看到軍將身後的馬車,眼楮突的一亮。

高莽不知刀已被胸骨卡住,只以為李始賢一次沒死成,第二次已不敢下手,生了怯意,頓時大喜︰「李參軍,何致于此?」

好狗賊,還想瞞哄爺爺不成?

李始賢怒斥著李承宏,「蠢貨,爺爺還未死,你哭個鳥毛?還不將那車頂上的麻布掀開,也好眾將士看看,爺爺所言是真是假?」

高莽的臉一變︰「誰敢?」

嗯……不對?

李承宏還真就敢,真就直挺挺的沖了過來。

「給我綁了……」

不待兵卒圍上來,李始賢又厲聲罵道︰「逆子,你腰里的刀是燒火棍不成?給爺爺頂在頸中,誰敢攔你,你就給我往里刺……」

看李承宏真就拔出了刀頂在了脖子里,臉上盡是視死如歸之色,高莽也罷,兵卒也罷,全都傻了眼。

也是見了鬼了,原本以為天衣無縫,為何就能被李始賢識破?

他不怕李始賢父子暴起殺人,左右逾有百余甲士,便是放開讓他殺,兩個人就兩把刀,他能殺死幾個?

但偏偏李始賢要自盡?

真若是讓他自裁于眾目睽睽之下,還如何栽贓于奚康生?難不成,還能令這百余甲士盡皆也自盡不成?

而但凡跑出去一個,就是人證……

還有這李承宏也真是蠢到無可救藥,他讓你自裁,你真就自裁?

若是讓其掀開麻布,車中並無糧草,更無軍甲的事實就會真相大白……

高莽氣到吐血,卻又無計可施。眼見李承宏已靠近車駕,他猛的一咬牙︰「給我射腿……」

這一箭不管射到哪,李承宏手中的刀都會捅進脖子里。但情急之時,軍將也顧不得了。

李始賢悚然一驚,剛要吼罵,射聲吏已扣動了懸刀。

就離著兩丈余,焉有射不準之理?

李始賢甚至看都不敢再看,心中更是浮現出李承宏將自己捅個前後通透,血箭飆出的畫面。

但堪堪閉上眼楮,卻听到「咦」的一聲齊呼。猛一睜眼,已見李承宏提刀在手,就地一個翻滾,險之又險的躲過弩箭,而後像只皮球一樣滾到了車前。

而後快之又快的舉刀一砍,又听「嗤」的一聲。連車頂的麻布,帶布下的麻包齊齊被割了一道豁口,頓時露出其中的物事。

竟是一包夾雪的草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乖兒,終于聰明了一次……」

李始賢仰天狂笑。

他只以為長子定會命殞在此,卻不想已至山窮水盡,竟硬是被李承宏覓得了一絲生機?

就近的甲士無不看的清清楚楚,頓時嘩然,就連阻攔李承宏都忘了。

此去西海逾兩千里之遙,便是不遇風雪,不出波折,至上也要走兩旬往上,是以定要備糧,且少了都不行。

不然這冰天雪地,荒無人煙,還能讓兵卒與戰馬啃雪充饑?

出城之時,高莽也曾提過,稱十駕大車,其中三駕為兵甲,以備猝然接敵。一駕為帳,供駐兵扎營,剩余六駕皆為粟、菽,近有百石,折萬余斤。

分至每騎,一人一馬也有百余斤,無論如何也夠近月所用了。

但誰知,這其中裝的竟是草糠?

便是裝些干草,還能以「供馬所食」為借口,但此物戰馬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且還夾有碎雪冰渣,一看就知是魚目混珠之計。

而再一深想,那高莽從前到後都未準備帶他們走到西海?

難道真如李始賢所言,這百余甲士,只是為賠葬而來?

一時間,麾下甲士無一不盯著剩余的糧車,眼中又驚又疑,有許多已然開始交頭接耳。

更有甚者,李始賢甚至看到後車中有兩個車夫,似是偷偷的捏模著麻布下的糧包。

但沒模幾下,車夫的臉色就是一變。

看來這十車中,就無一包是真糧……

李始賢愈發得意︰「虧得爺爺安不忘危,見每次提到糧草,你這狗賊就顧左右而言他,便暗中起了疑。再一細觀,那馬車竟是一駕比一駕輕,算上車夫,怕是也不足千斤,才知其中有假……」

「古言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你為何就不能將車裝的重一些,便是換成砂土都可,為何要裝草糠?」

高莽恨的牙都咬碎了。

你當爺爺不願裝成砂土?

如此三九寒天,且連下數場大雪,何處不是凍了四五尺之厚?

想要挖夠這十車砂土,點火化土所費的柴草怕是一百車都不止。

而麻包粗鄙,砂土卻細,極易露灰,所以只能換成細石,難度更大了數倍。

又想著至多也就半日,官兵就能急追而來,露餡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才以草糠填充。

但誰能料到李始賢竟如此眼毒?

他本就不是擅辯之才,且麾下兵卒已盡皆起疑。只需趁他不察,看看車中所載之物便能水落石出,故而已是辯無可辯。

高莽定了定心神,咬牙切齒道︰「李始賢,你待如何?」

「真是笑話,難道我李某說如何,你就能如何?不過倒是可為你出一良策︰若老夫是你,要麼將我父子二人就地斬殺于此,而後靜待官兵追來,再嫁禍便是……

但想來也知,你並無把握使這百余甲士盡皆喪命于敵手,也更不能使其個個都守口如瓶……」

听到這里,凡就近之兵卒無不毛骨悚然,又驚又怕的盯著高莽︰高肇要將麾下盡數滅口?

看只三言兩語就達到了目的,李始賢仿佛連痛都感覺不到了,呲牙笑道,「要麼當機立斷,即刻回城,將為李某殉葬的兵卒重新換過……就是可惜那把火,放的稍早了些,不知還能不能來得及?」

看他如此猖狂,高莽氣的七竅生煙,恨不得沖上前去將李始賢捅個十刀八刀。

但小不忍卻亂大謀,若是此時殺了李始賢,豈不是壞了太尉謀劃?

高莽努力告試自己莫要動怒,又反復盤算,是否如李始賢所言,盡快回城。

正在猶豫,突听身側兵卒一聲驚呼︰「敵軍?」

高莽猝然抬頭,往南一看,果然見兩三里之外有幾顆黑點。

他也算是久經沙場,焉能不知那是官兵巡探的游騎?

定然是看到烽城中滾滾濃煙,來此查探了。

若是依高肇之計,高莽此時要遣麾下驅逐,再領著李始賢父子往西急奔。至多也就幾刻,就能招來大股敵騎。

但眼下莫說招惹,他唯恐避之不及。

高莽稍一思量,沉聲喝道︰「甲什,去將敵軍斥候驅散了,其余人等隨我撤進烽城……」

卻不料那什長竟站著不動,且振振有辭︰「敢問高將軍,可否允某等披甲?」

高莽的臉一黑,情急間又不知如何回應。

擺明那車中盡是草糠,還何來的甲冑予你?

但若不應,豈不是坐實了李始賢所言︰這一隊兵卒,皆是來此送死的?

李始賢差點笑出聲︰「兀那什長,竟如此不知好歹?明知車中甲無半葉,箭無半壺,你卻非要予此時點破,就不怕高將軍事後為難于你?

李某勸你還是識相些的好,便是裝模做樣也該領命而去,至不濟距敵百步之外就打馬而回,官兵的箭還能飛這般遠不成?」

別說,那軍將還真就是這般打算的。

猛見高莽臉黑如墨,面露猙獰,他就有些後悔。正想著領命而去,迎至百步左右放一輪箭,而後逃回來就是。

但李始賢太過可惡,竟一語道破他的心思。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為難?

高莽冷哼一聲︰「莫去了,皆隨我撤入烽城?」

李始賢冷喝一聲︰「你說撤就撤,問過爺爺了沒有?」

高莽臉都氣綠了,卻又對李始賢無可奈何。生怕惹惱了他,將那短刃刺進心口。

「常言好死不如賴活,李參軍又何必如此決絕?何況如今太尉之計已然功敗垂成,李參軍實無必要再以性命相挾……」

沒有必要個屁,不然你為何連老夫身前一丈都不敢近,不就是怕激怒老夫?

「好似是這般道理,也不是不能隨你回城……」

李始賢眼珠一轉,盯著被兵卒按伏在地的李承宏,「先將我兒送來!」

便是不放,你又能如何?

但高莽也就是在心里發發狠。

從來未經過拿自己的命要挾敵人的行徑,偏偏自己還怕的要死,生怕李始賢失手。

眼見敵騎靠的越來越近,已然探至百丈。且其後又隱約可見數十騎,高莽好不急燥︰「放開李承宏,讓他登車!」

就這般,竟真將李承宏放了回去。

李承宏三步並作兩步,飛一般的跳上車轅,扶李始賢扶下車頂。

見他依舊刀抵心口,高莽終是沒敢令兵卒上前擒伏。

「你來駕車,向南!」

李始賢的聲音低不可聞,堪堪等李承宏將韁繩握在手中,他猝然拔刀,狠狠的扎向了馬股。

而電光石火之間,兩匹馬的馬股上便鮮血直飆。

隨即就听兩聲痛嘶,車駕就如箭一般往前一縱。

當即就有騎卒要攔,卻被馬車撞的轟然倒地。

馬已然痛的不知所措,眼前便是有刀山火海也敢沖撞,莫說是人?

是以來一個就撞飛一個,來兩個就撞飛一雙。又加高莽麾下就只百余騎,且正值列為長陣行進之時,情急間竟圍都來不及圍。

李承宏幾乎將吃女乃的勁都使了出來,才將馬車調轉向南。正要暗松一口氣,又听李始賢急吼道︰「快,臥進車廂……」

眼李始賢已然鑽了進去,近如睡覺一般平趴于車底,李承宏想都沒想便滾了進去。

堪堪趴好,就听高莽一聲厲喝︰「給我射……射馬……」

而後便听「嗖嗖嗖」的一陣。

好在馬車正在急馳之中,準頭相對有限。且兵卒手中大都皆為騎弓,威力不足,是以兩匹馬雖各中了十幾箭,但皆不致命。

反倒是極痛之下,更是激起了凶性,馬車跑的更快了。

父子二人就如兩只麻包,被巔的忽起忽落,李始賢甚至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在天……只能看你我父子……父子的氣數了……」

若是氣數不好呢?

正值心亂如麻,馬車沖上一處高坡,恰好將車簾抖開。

看到遠處那如潮水一般的一道黑線,李承宏渾身一震,喜極而泣︰「父親……大軍,是朝廷的大軍……」

李始賢恍然如夢,喃喃自語︰「天不絕我……果真是氣數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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