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二章.今朝有名

沿山掃階而上,左側的影子慢慢縮至腳下,階頂可見,目標達成,今日也只能到此為止。

三千大道,一人獨坐。

自布裹子里取出一抔青紅的果子,是昨日做糖果子剩下的,有些發蔫,一口一個,味澀、微苦、偏酸、回甘,當真是‘五味雜陳’。

這種果子生在山腳,從春天開花結果直到秋末,因長相不佳,直接吃味道更難讓人喜歡,所以小鎮除了姐弟二人從來都無人問津。

少年自顧自地啃著果子,滿口酸澀,毫不在意,目光所及處是山下小鎮,風光無限,眼神幽幽處,不知是毫無波瀾還是波瀾不驚。

此刻,少年並不知不遠處山上的崖頂,有人正注視著自己,因自己覓到了破鏡的良機,亦無法看見近在咫尺有個鬼靈精怪的女女圭女圭一直在看著自己,在自己眼前忽左忽右,閃來閃去,樂在其中。

少年自記事起,每日清晨都會和姐姐來這北山山腳摘果子,天微微亮姐姐就會叫醒自己,姐弟倆穿上大兩號的衣服,每次姐姐走在前面頭也不回,自己在後面連跑帶滾,小腿摔得紫青,也絕不敢掉一顆淚珠兒,因為姐姐可凶了,要是哭了的話,晚上肯定要一個人睡另外那個大屋子,所以少年自小便練得了一副很能忍得住的性子。

到了正午日中時分,姐弟兩個在河里洗淨果子後便返回家里,匆匆對付一餐後,那個時候小小的自己便要將果子按照紅、青紅、青,三個顏色篩成三堆,再用陰干的柳樹枝子串起來,六個一串,才開始干這活兒的時候少年還很小,手腳還沒有長開,難免串得東歪西斜,小手扎傷過無數次。

果串兒串好後就要上糖衣,這個復雜的工序就只能姐姐來了。

姐姐只比自己大三歲,蠟黃面色,因為沒有灶台高,所以每次都是站在灶前木墩子上一圈一圈不停攪著鍋里的糖水,直到糖水能裹住筷子拉出長長的線,再把有些東倒西歪的果串兒重新穿好,然後在糖水中一滾,在空中拉出長長的線,巧妙一抖將金燦燦的糖線兒都停在果串兒上,一滴不灑,然後放在荷葉上晾冷,糖果串兒這便就做出來了。

這是少年家傳的手藝,母親去世前傳給姐姐,姐姐從小傳給自己。

那時候少年又矮又小,在一旁望著灶頭望不見鍋里,奇怪的問題一堆又一堆,每次要喊一聲姐姐才把自己心里的小小疑問念叨出來,姐姐每次都會答應一聲,那個時候小小的自己一听姐姐答應了,心里就一高興,說完一個又趕緊想下一個問題去了。

每次那「兩條青龍才過江,驟遇狂風卷回洞,」不知疲倦,看著姐姐雙手舞動不停,好像她永遠都沒有停下來休息過。

那時一心覺得自己的姐姐一定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了,學什麼都快,做什麼都做得好。

對自己而言,她是姐姐更似母親。

做果串兒的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姐弟倆人慢慢地配合地越來越好,每次自己站在一旁都會滿懷期待,因為每天第一串姐姐都會給自己嘗一下試試甜不甜。

果串兒被糖衣包裹後,果子本身的苦澀被掩蓋,入口酸甜,別具風味。每天下午姐弟二人扛著插滿糖果串兒的稻草靶子到鎮上走街串巷,糖果串兒都會很快賣光,極受歡迎。

賣完後,姐姐會把錢存起來換成糧食,留一些買糖,偶爾高興,姐姐還會買那些自個兒偷偷饞了很久,口水咽了幾肚兒都沒敢和姐姐說的小吃食,只買一個小肉包兒就能從青龍街北一路吃回家中。可是姐姐去世後,賣包子和各種饞嘴吃食的老板也突然搬家了。

在姐姐去世前,少年的生活雖然苦澀,可有姐姐的糖衣包裹,少年嘗到的更多還是甜!

陽光刺射進眼目之中,猛然回過神來,趕緊把剩下的果子囫圇咽下,拍拍手立即站好身形,果不其然,立時背後便即傳來一道聲音,語氣老道、聲音尖尖︰「哎,你什麼時候能自己上來咧,每次都要姐姐我來接你,這條路連片樹葉都不會落下,你一階一階掃那麼認真干什麼咧?」

少年轉身,一個紅衣小姑娘單手負後,右手向前展開,神色認真,看著自己眼楮滴溜溜轉。

少年趕緊從布裹子里取出已經褪青的荷葉包裹放在那只舉得高高的小手上,荷葉包裹的稍微有點長,小姑娘個兒矮矮,哪怕比少年多站三個台階兩個沖天髻也才堪堪和少年頭頂齊平,趕緊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捧著荷葉包裹,寶貝著囁!

小姑娘解開荷葉,熟稔無比,里面是自己的帶路費,兩串糖果子,一把糖酥。糖酥是用裹糖果子剩下的糖水做的,趁著沒冷變硬之前,反復揉搓拉扯到糖變色,最後撒上一層炒熟的面粉,聞著香吃著脆。

本來打算和妙靈姐姐一人一串的,可是她從來也不吃,那沒辦法,自己就只能勉為其難一個人吃了唄。

小姑娘捻出一根糖酥放入嘴中,香甜干脆,心想︰「我這三弟整日苦著臉,做出的糖卻甜咧!」數年的糖衣炮彈,小姑娘已經打心底認了這個從來沒見他笑過的三弟。

因為已經認了妙靈姐姐為大姐大在前,自己嘛,就勉為其難暫且當個二姐好了,所以就只有三弟的寶座剩下了。

姐弟三人加上師傅他老人家就是坐鎮這座山頭的四大扛把子,因為家大業大,小姑娘每次站在山上看著山下,總會難免平添幾分天下無敵的豪邁氣概。

少年看著那小姑娘,紅衣繡滿十二朵品類各異的奇花,嬌艷欲滴、爭奇斗艷卻和諧天然。

每月月初,在自己掃完山道,剛吃完東西的時候,這個小姑娘一定會準時出現在山道附近,每次她沒有叫自己之前都沒有一點響動,待得再听見她的時候,她已至眼前,甚至有兩次她聲音響起時就站在自己背後。

對于這個總讓自己叫姐姐的小姑娘,少年不敢怠慢,因為自六年前這個「姐姐」第一次給自己帶路上山到如今,她就始終是眼前這個樣子,不論是身高樣貌還是心智。

小鎮古怪很多,比如,入夜必雨、及晝必晴的天氣,那幾朵開了多年從不凋謝的蓮花,那個怪夢,眼前這個小姑娘,甚至這條山道,這座山。

從前少年還疑惑重重,現在已經見怪不怪!

「紅書姑娘,我們現在上山麼?」少年疑問地問道。

「都說了多少次了?要叫姐姐呀!」小姑娘紅書尖聲入耳,這個三弟不太上道,有點煩人囁!

小姑娘嘴里嚼著糖,雙手捧著荷葉包裹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少年拿著家伙事跟在後面,一高一矮上山去了。

山頂未至將至的地方,少年將布裹子和禿禿的掃把放在一塊石頭上,撢了撢身上灰塵才繼續往上。

頂峰上有一座主殿朝南,幾處閣樓依峰而建,高低錯落。

紅書將少年帶到亭邊便自己坐在亭階上自顧自吃了起來。少年對著亭內作揖起身,亭內香爐飄出裊裊香煙,使人心神寧靜。少年並未看見不遠處崖邊那道倩影,只有淡淡香味飄來與亭內香氣和在一起,讓人如痴如醉。

亭內那人白發飄然,垂至腰間,是山頂這處飛仙觀的觀主,每月掃山的月錢便是他發給自己,所以每月月初都要上山一趟。

白發道長極少走出涼亭,更少言語,向來對少年十分冷淡。當初姐姐突然病逝,少年知道是這位道長讓鎮長將本來是由鎮上各條街各派一名少年輪流掃山的活計交給了自己,所以自己才得以維持生計,度過那段艱難日子。

自己六年掃山,從未掃完,道長也從未出言責備,只說盡力掃便是,月錢從未少過。

少年對道長十分尊敬,僅次于姐姐和教姐姐讀過半年書的白先生,還要高過他素未蒙面的父母。

紅書抿著吃完糖的甜唇兒,跑進亭內拿出兩個東西交給少年,是一個裝滿錢幣的袋子和一封信,袋子里是上一個月的月錢,信還不知,所以少年還在等待。

「我記得過幾天便是你十三歲生辰吧,到如今你卻連個名字都沒有,哎,天意弄人呀!」

「那封信是給鎮長的,勞煩你路過青龍街的時候送去他府上,若你不急,可以去學堂找白先生問一問,他學識高,也許他會幫你取一個名字。」

「明日鎮上會來些客人,你早些來掃山。」亭內,道長話語不多,就只三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眼見道長語盡,少年便與低頭吃糖的紅書致謝,向亭內拜別,一日同仙游,兩袖透香風,就此下山去了。

少年在山腳摘了滿布裹子野果,將果子在河里洗淨後,把掃把放在橋頭木板下,頂著日頭向青龍街一路南去了。

那座青龍街最高大的府邸大門緊閉,一旁開著一洞小門,門前有個鼻孔外翻的油光漢子臥在竹椅上,懷里抱著個大茶壺,呼嚕震天響。

少年走上階去,安靜立在漢子一旁。過了稍許,听得兩聲輕吟,漢子食指捅了捅鼻孔,將手指在椅子一旁蹭一蹭,又在胸前蹭了蹭,可是眼楮仍是閉著,兩手提著茶壺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水下肚,又翻了個身。

少年立時咳了咳,輕聲說道︰「常管事,我這里有一封飛仙觀道長給鎮長的信。」

漢子姓常名寵,听得少年聲音隨即轉過身來迷糊說道︰「喔,知道了。」

常寵接過信,看這小子還杵在這兒,興致缺缺,一臉不耐煩又問道︰「還有什麼事麼?」

「有件事找白先生,我就在門口等他就行了!」少年退至門口一側說道。

將茶壺放在一旁,漢子站起身來吼道︰「咋地,你杵在這兒要和我搶飯碗麼,我這兒可養不起你,白先生這會兒還在授課,你可有得等」

漢子正說著話,開門聲響起,一個身影從正門跨出,白衣無雙,散發歸束,身姿天然,望之若臨山水,欲近之,入目若朝陽微月,欲親之。

若世間有仙,在這等身姿之前也會黯然失色。

可偏偏這人面容卻是生得丑陋,五官搭配地離譜出奇,似一張絕世畫卷卻將顏料打翻。難免讓人嘆息,老天竟會與世人開了一個這麼大的玩笑。

這位便是飛仙觀道長所說的白先生了,不過听說不是小鎮本地人,是鎮長十六年前替小鎮從外地聘請的鄉塾教書先生,一直住在青龍街的鎮長府邸內,鎮上人都稱白先生,據說和那姓千的道士是舊識,千姓道士素日直呼其「白九」。

因為白先生教過姐姐半年蒙學,姐姐就能教自己識字,還教會了姐姐很多有道理的話,所以少年心里十分尊敬這位白先生。

但每次見過白先生後也會難免感嘆,明明身姿瀟灑,一派神仙氣度,卻就是生得一副丑面容,果然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麼?

至于一丈觀那開口沒好話的千道士說白先生什麼

郎艷獨絕天外天,

散發去冠遮嬌顏。

唯恐天仙謫凡塵,

平生不敢望青天。

這種話來取笑白先生,那就只當是耳旁風刮過了。

一個人的面容乃是父母生就,天地賜予,哪有什麼高下之分,不過是眼高眼低,個人喜好罷了。

白先生站定身形,常寵弓腰長拜,少年作揖一拜,白先生拱手,秋風徐徐也來與先生見禮。

「想出來看看,打擾你們了」,白先生放下手,少年二人起身。

「哪里哪里,若白先生有事吩咐就是了,何須親自出來一趟,我正準備帶這孩子來見您呢,他說找您有事兒!」常寵一臉媚色,渾身恭敬,哪有先前在少年面前丁點兒的傲然神色。

「嗯,難得能來一趟,最近都好麼。」看著少年,白先生語態隨和,神色近人。

少年恭色,說道︰「謝謝先生問候,和以前都一樣。」

「是麼,有什麼事我能出得上力的?」既然是說和以前一樣,那麼就是不太好了。

少年有禮,說道︰「先生,以前听姐姐說她的名字是您取的,今日我也想拜托您給我也取一個名字。」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個袋子,作揖捧在身前,是方才領到手的三十枚月錢。

小鎮有個風俗,新生孩童的名字要麼由家中長輩在孩子出生前取好,男女各取一個,要麼在孩子出生百天後,找鎮中福壽雙全的老人賜名以延福壽,作為雙親,也會略備薄禮答謝對方,鎮中鄉里鄉親,能幫著小孩取名高興還來不及,所以只會象征地收幾文錢,不多過十文就是了。

看著那手捧錢袋的瘦弱身形,男子眉頭微皺,明明只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可卻要精于世道。十三歲的年紀,周邊人根本不會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待。

不知是這世道打磨了他,還是他在這世道里磨礪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長成了少年!

「是呀,那年剛到小鎮,我從南邊村口路過你家,正逢你姐出生,你父親抱著你姐非要我取名」看著面前的少年,白先生不願把話說完,是怕少年傷懷。

「你先起來,給你取名,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你收起這份大禮,如果你真想要答謝我,就把你裹子里的果子讓我自取,如何?」白先生伸手扶起少年,指著階下少年的布裹子,上面蓋著一沓河邊采來的荷葉。

少年知道白先生性情,並未扭捏,收起錢袋,跑到階下就把布裹子抱了上來。

白先生自袋子里拿了一把果子,不超過三個,揣在了自己懷里。

果子剛洗過,還粘著水,看著白先生把果子揣進懷里,少年心道︰「早知道我就把布裹子里的果子都擦干了。」

似是知道少年心語,這位比神仙還更有三分仙氣的白先生眉梢舒展。

見少年仍舉著滿滿裝著果子的布裹子,白先生搖搖頭,又抓了一把揣進懷里,還是未超過三個,少年還是舉著,白先生一笑,又抓了一把揣進懷里,少年依然舉著,看樣子是要全部送出。

常寵在一旁恭敬站著,看著眼前少年舉著滿滿的布裹子,心里難免感嘆,雖說這果子也稀罕,可對白先生來說又能算得了什麼?這小子當真是氣運沖天,能求得白先生取名,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機會,這小子幾顆白白得來的果子就換得了?

要是當初我能得白先生賜名,還能是如今這麼個境況?要是萬林書院那幫小子知道有人能得白先生賜名,還是白先生主動出門相迎,估計能把那人生吞活剝了。

「來鎮上也有些年頭了,我從未嘗過這果子,只想嘗一嘗味道,吃不了許多。」白先生看著要把一袋果子都送出的少年,示意少年放下布裹袋子。

少年想了想,便只得又將布裹子放回階下,不能擋了別家的門面。

「你對自己的名字有什麼想法麼?」看著少年再次返回階上,白先生說道。

少年作揖道︰「全憑先生做主,」俯身下拜,並未起身。

「既然如此,那好!」白先生看著中天那開始西斜的日頭說道︰「取名一事,玄之又玄,萬物皆有其名,其名不同則其物亦不同也。其名高則道亦高,道高而身不能承其重則損其身。其名賤則道亦淺,道淺而身不與之輔者則終縛之。道與名,身與形,冥冥中,乃天定。」

又說道︰「你生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又稱鬼節,中元節,正是冥靈狂歡,萬鬼降臨之日,中元,中元…….其中天意冥冥,大道玄玄,我若是你也不敢說必能承得其重,何況是如今的你,你生來災厄不斷與之不無關系,那便取其冥靈之靈字以為名,再取一個牧字以攝萬靈,就叫牧靈如何?」

「趙牧靈,趙牧靈」听得神迷,少年懂又未全懂,嘟囔了兩聲自己的名字,少年起身又伏首,拱手朗聲道︰「趙牧靈謝先生賜名。」

這一日,十三歲將至,少年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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