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凶神惡煞

雲翳遮住日頭,堂子里愈加陰晦凝重。

燕行烈在豬妖前苦苦支撐。

馬三焦急無措。

不知名的倆母子低聲抽泣。

李長安持刀四顧,群妖重重圍攏。

「燕兄,再不將壓箱底的本事使出來,咱們便只在妖怪的腸肚里相見了!」

話音方落,這絕境中迸出一聲吟嘯。

「劍來!」

劍?什麼劍?

李長安腦子里剛轉過半個念頭,便是神色一凜,沒有來的,一個莫名的感覺拽住了他的心神,冥冥中似有什麼東西與之呼應。

而後,轟隆一聲。

突如其來的尖嘯刺破耳膜,剎那間,炸起滿堂紅光。

一物破壁穿戶電射而來,白虹貫日一般,從李長安眼前一閃而逝。

豬妖那數噸的龐大身軀立刻橫飛出去。

便听得,「喀嚓嚓」、「轟隆隆」、「嘩啦啦」……

一頓牆柱摧折、房梁萎地、磚瓦傾落,這半邊大堂就這麼倒塌下來,揚起厚厚煙塵撲住滿堂人、妖的眼鼻。

李長安趕緊掩住口鼻,臉上卻有些發愣。

方才那物從他眼前掠過,電光火石之間,他隱約瞧見,那似乎是一柄形制古樣的劍?

原來燕行烈那七八分把握就是這個。

入門卸兵器時,燕行烈胸有成竹,道士只當他留有後招,並不曉得具體什麼手段。

現在看來,竟是一柄飛劍!

飛劍,李長安是見識過的,譬如老土匪手上那兩柄,可惜是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

燕行烈這一柄好大的聲勢,想必不是那等貨色吧?

……………………

白燦燦的陽光自坍塌的房頂上傾斜下來,投入塵埃里,顆粒畢現。

濃塵遮住了眼界,似乎也堵住了言語。

方才還是劍拔弩張的堂中,此刻卻沒了別的動靜,只余下豬妖綿綿不絕的尖利嚎叫,這讓李長安不僅想起,在那少年時,一大家子殺豬吃炮湯的時日。

原來這豬妖叫喚起來,與豬圈里養的也別無二樣。

塵埃稍定。

李長安環視場中妖魔,在各式怪異的面容下,他看到的皆是疑慮與觀望。

誰說妖怪都蠢,這不一屋子聰明的麼?

哦不。

道士把腳下那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踢遠了些,方才就有個趁著塵埃模上來的,可惜本事不濟,被李長安揪住,利索地抹了脖子。

道士再看了一圈,確定剩下的確都是聰明的,才將目光轉向那瓦礫中的……殺豬現場?

………………

那豬妖的慘叫聲愈加高昂。

龐大的身軀因劇痛在瓦礫間翻來滾去,碾出更多的粉塵。

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凶,那柄飛劍好似泥鰍般不住皮肉里鑽,饒是這豬妖皮粗肉厚,很快也只有半個劍柄露在外邊。

那豬妖吃疼不住,也嘗試著化出手來,妄圖將那劍拔取出來。可惜方探出手,那劍又往皮肉里鑽深了一寸,巨疼便讓它哀嚎翻滾著打回了原形。

一對短短的前蹄連肚子都夠不著,哪兒談得上拔劍。

想必這豬妖,豬生第一次發覺減肥的重要性吧!

在群妖膽戰心驚的注視下,那嚎叫聲愈加虛弱,不多時,豬妖連翻滾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趴伏在廢墟里,原本利刃般豎起的黑毛也糾纏著壓在皮肉上,裹滿了殘磚碎瓦,出氣多進氣少,拱嘴里哼哼冒著血沫。

這豬妖算是完了!

忽的,李長安瞳孔一縮。

豬妖肉山般肥碩的身體,竟然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枯瘦下去,沒一陣,便只好大一堆皮包骨。那豬妖奮力嚎叫一聲,口中吐出一道黑煙,迅速在空中化成一只與之一模一樣的黑豬。

好家伙,竟然還能玩兒一手「元神」遁出,這可是相當厲害的本事。

道士呵呵一笑,便要上前去把那妖魂捉住。

可是,那柄飛劍卻突然間破體而出,綻出艷麗的紅芒往那妖魂上一卷,那妖魂便被紅光絞得七零八碎,須臾間沒了蹤影。

乖乖個隆。

道士不由得停下腳步。

這把劍不僅吃肉喝血,竟是連魂魄都要嚼碎咽了!

大胡子哪兒來這一凶神惡煞的玩意兒?!

………………

一劍斬殺了豬妖。

可燕行烈神色間仍是凝重,他捏起法訣,沉聲連喝了三下。

「回來!回來!回來!」

可那劍卻半點沒理會主人召喚,在將豬妖吃干抹淨後,反倒是騰空而起,撒歡似的在堂中呼嘯飛轉。幾個倒霉的妖怪,立時就丟掉了腦袋,嚇得妖怪們趕忙撲倒在地,膽顫心驚地听著那恐怖的尖嘯自頭頂掠過。

燕行烈臉已經黑如鍋底,他雙手變換了個法印,咬破舌尖,厲聲道︰

「速歸!」

那撒歡的飛劍忽的一頓,這才仿若不情不願地飛回來。

只是那飛回的方向,赫然要掠過馬三與那母子。

劍會辨別敵友麼?

飛劍何其迅捷,容不得人多想。

道士一步就跨到飛劍之前,手中斬骨刀已裹上青芒。

那飛劍卻如同燕兒般輕巧一轉,繞過了李長安,投入燕行烈手中。

「這劍……」

做完這動作,李長安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心中疑慮,趁著妖怪們膽顫著尚未起身,趕緊沖大胡子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燕老兄,你這凶神惡煞劍好像不怎麼听話啊?」

燕行烈哪里不懂。

道士看得準,這柄飛劍厲害是厲害,可惜是個半成品,凶戾未去,劍靈未生。好似尚未熬成的大鷹,凶猛是凶猛,卻不怎麼听使喚。

方才吃了那頭豬妖,就已然喚醒凶頑,難以掌控。若不是道士機警,險些就傷了自己人性命。若是再放它出去,天知道會先割掉誰的腦袋?

只是此情此景,一如兩獸絕地相爭,哪一個稍漏頹勢,便是被生吞活剝。燕行烈不便明言,只是悄然回了眼色。

這下,道士雖不曉其中根由,但也大抵明白……這劍是依仗不上了。

……………………

這劍猶自顫鳴不已,好似一頭凶猛的獵犬,雖牽在主人手中,但仍舊沖著獵物齜牙咧嘴。獵物膽顫心驚,卻殊不知一旦放開韁索,這獵犬指不定先咬主人一口。

但妖怪們不曉得啊。

大胡子神色睥睨,劍鋒所指,禽類斂起翅羽,獸類收起爪牙。

上首處幾個大妖怪,蠆鬼早就不見蹤影;山魈兩股戰戰;蛇妖則游上屋梁,竟是頭也不回的跑了!

大妖怪們尚且如此,小妖哪里還敢逞凶,若不是畏于山君往日積累的凶威,早就跑了個沒影,但一個個也是面面相覷、你推我攮,是誰也不敢向前,包圍的圈子快退到了牆邊。

道士與大胡子對視一眼,都是暗自松了口氣。

總算是唬住……

「 當。」

大門轟然撞開。

一幫子不成人形的妖怪一擁而入。

領頭的妖怪黃衣襤褸面容獰丑,正是那先前不見蹤影的蠆鬼。

………………

「諸位,山君說了,殺了這二人,這莊子里美酒想喝便喝,婆娘想睡就睡……」

妖類中毒蟲之屬,心思總是要狡詐一些。

在蠆鬼看來,區區兩人(可憐的馬三被忽略了)便敢闖入妖巢,不是膽大包天,便是本領高強,亦或是二者皆備,總之不會是易于之輩。

所以,在那動手之初,他便悄然潛出大堂,去外院拉來妖魔。

一來,多些妖怪多層保險;二來,也是讓場中其他妖,譬如那頭豬,先試一試二人的成色。

所以打一進門,雖然口中喊得熱鬧,但眼珠子卻不停四下打量。

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瘦骨嶙峋的龐大尸體。

理所當然放緩腳步,落在了隊伍中央。

……………………

「我來。」

曉得燕行烈不便出手,李長安已然提刀迎上。

見狀,大胡子也是稍稍松口氣。老實說,現在光是壓制手上的飛劍,都已竭盡全力,實在沒功夫應對這幫新來的妖精。

道士的本事他是信得過的,雖然其手中無劍,但……

「接著!」

大胡子從劍柄上取下一個小包,將其拋了過去,

道士抖開來卻是一包金針……這有什麼用?

暗器之類,李長安不是沒有準備過,譬如那小劍。可惜道士的對手要麼是皮粗肉厚、生命頑強的妖魔,要麼是有形無質的鬼怪。似暗器這類小玩意兒,你就是丟進了它腦漿子里,它還能爬起來給你大戰個幾回合。

可大胡子在斬妖除魔的行當也是老江湖,當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鎮撫司的金針……

當頭迎面撲來一個婦人,面容頗為姣好,可惜剛及身,便是皮膚皸裂,冒出老大一只綠螳螂。

李長安試探著擲出一枚金針,本瞄的是那三角腦袋,可這妖怪反應也是迅捷,雙翅一震,身子便偏轉開來,那金針就落到了前肢上,淺淺刺入小半截。而這螳螂前臂一展,那鐮刃就朝著李長安揮來。

道士正欲抽身躲避,忽的瞧見,那螳螂動作一滯,竟是直楞楞僵硬著撲倒在地。

哎?

後面妖怪接二連三越過螳螂,一擁而上。

李長安手上的金針也飛速擲出,飛針輕快,這麼短的距離下,哪個妖怪躲得開?

李長安擲出金針無不命中,命中的無不立時撲地。

率先沖上的妖怪頃刻間便一掃而空!

妖怪們一如那潮水,洶涌而來,潮頭踫上礁石落得個粉身碎骨,便立即洶涌而去。反倒是那蠆鬼在此時越眾而出。

「原來如此,這便是你等依仗的手段。」

李長安一抬眼,便對上那獰丑面容上怨毒的眼神。

你想殺我?正巧,我也想宰了你!

道士甩手就是一針,不偏不倚正中蠆鬼眉心,還沒等道士露出喜色,就赫然發現這一針彷如刺入了幻影,直楞楞透體而過,擊中了蠆鬼身後一倒霉妖怪。

「這金針的確厲害,可惜對我沒甚作用!」

蠆鬼自覺看透二人手段,當即不再留手。

只見他呵呵一笑,面上五官忽而流動潰散,黃衣之下,飛出無數小蟲與綠氣。不消片刻,便只瞧見一團濃稠的匯聚不散的霧氣,這霧氣呈深綠色,色澤艷麗得刺眼,無數飛蟲夾雜在霧中,翻滾蠕動朝著李長安席卷而來。

蟲霧還未卷至,那腥臭之氣已搶先鑽進人的口鼻,道士頓時頭暈目眩,鼻腔里是火燎似地刺疼。

好厲害的猛毒!

李長安連忙掩住口鼻,後退了一大步,不假思索喝到︰

「風來。」

立時,長風自天井灌入,把本以定下的煙塵再次裹挾起來,飛沙走石如浪潮洶涌而去。

妖怪們被帶得東倒西歪,可是那蠆鬼所化的濃霧……竟是半點沒有退散!盡管被這風面團似的揉捏形狀,但這團毒霧就是不曾散去,反倒以違反常理的方式,是一點點朝著李長安翻滾蠕動著靠近。

道士這手「御風」可是支撐不得太久,就這麼短短幾個呼吸,法力便快要見底,那呼喚來的狂風漸漸要月兌離他的掌控。

…………

李長安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蟲子的震翅聲彷如響在耳邊,那艷得刺目的綠色已然盡在眼前。

毒霧一點點相道士靠近,可那阻擋毒霧的風卻越來越弱。

道士忍不住要抽身後退。

咦?

驚鴻一蹩間,道士瞧見濃霧變化形狀時,隱約露出里邊一只奇怪的蟲子。

這濃霧里裹挾的蟲子,多是蠅蚊等細小蟲類,可那只怪蟲似有人手指粗細,通體墨綠,形狀像是蠍子,偏生長了兩對膜翅。

這蟲子絕對有古怪!

李長安目光一閃,竭盡全力調動法力。道士喉頭忽而冒起腥甜,狂風因而大盛。

風力如刀,把近在咫尺的毒霧撕扯開來,露出藏掩在毒霧中央的怪蟲,但須臾間那毒霧便翻滾而回,把那怪蟲重重裹上。

可,就在那短促的一剎那。

一枚金針悄無聲息沒入毒霧,很快又從毒霧中穿透而過,可這一次,那針上卻帶出了一只墨綠怪蟲。

「呲!」

風嘯中響起聲短促而尖利的怪異蟲鳴。

毒霧剎那間潰散開來,正巧李長安的法力也已枯竭。

但喚來的余風仍裹挾著散開的毒霧倒卷回去,大門方向的妖怪們本就被狂風撂倒一地,如今更是躲閃不及,撞入散開的毒霧中。

而後,只听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尖嚎。

轉眼間,大門方向妖魔一空,只剩下一灘灘帶著血沫的膿水。

好厲害的猛毒!好厲害的蠆鬼!

道士倒吸一口涼氣。

暗自道了聲僥幸。

………………

勉強抽干法力,不僅讓道士髒腑生疼,也讓他神魂恍惚。

「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他默念幾句清靜經,安撫心神,堂中忽的響起大胡子的怒喝。

「老山魈,哪里走?」

道士急忙看去,只見上首處,屏風倒地露出背後一扇洞開的木門。那老山魈卻已不見了蹤影。

燕行烈口中呼呵,但腳下一時間卻沒什麼動作。

李長安曉得他此時的尷尬,空有厲害的手段,一時半會兒卻不便施展。留在此處看護馬三及那母子,尚能震懾妖邪,若是追上去,撞上些不曉得厲害的,反倒是麻煩。

于是,道士笑道︰

「燕兄稍歇,貧道去追。」

說完,道士先尋到蠆鬼的本體——那只怪蟲子。

這金針雖然厲害,但只是封鎮行動,並不殺傷性命。

其他小妖不成氣候暫且不提,唯獨這蠆鬼毒性猛烈,留下來是一大禍患。

道士便用那斬骨的刀子,撬開甲殼利落地結果了他,毒血濺上刀身,頃刻間便溶出幾個孔洞。這斬骨刀也不堪使用,李長安便在地上僵硬撲倒的妖怪們身上扒拉一陣,從一披著破爛盔甲的大馬猴手上,搶了一把劍來。

這是柄八面重劍,血銹斑斑、厚實古拙,也不知道這馬猴從哪個戰場拾來的,入手倒是比李長安慣用長劍重上許多。不過麼,道士一身技藝不在勤學苦練,而全賴「劍術」這門神通。提劍在手里,挑、斬、削、刺,空揮兩下,手感上便祛除生澀,用來圓轉自如了。

他立劍四顧,一番大鬧下來,這華堂坍塌大半,殘尸膿血滿地,大鍋子里肉湯正香,賓客們大多已膽裂四散,剩下的混著山莊的僕役,堵在山魈逃離的木門前,卻沒一個敢露出爪牙。

李長安提劍走去,瞧著那堵路的妖怪們,只一挑眉︰

「讓開。」

便不待回應,只管邁步向前。

所過之處,妖怪們倉皇讓出道路,目送李長安從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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