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決斷

千佛寺。

法會會場。

一方既淺又小的泥坑,吞吐著些血紅色的泡沫。

李長安佇步于前,俯身拾起根不曉得誰人遺下的半截竹仗,在泥漿里扒拉出半截腸子與一副心肝。

上頭血跡未干。

這意味著在不久之前,有人如同砧板上的牲畜,在此被人開膛破肚。

可現在,無論是被害人還是凶手,都已經消失無蹤。

李長安舉目四顧,眼中所見盡是看台倒塌、香爐打翻、旗幟墜地、綢緞踐入塵土,何曾有半點白日里的奢華風流?曾經擁堵的場地上,衣衫、兵器、兜鍪、募箱、銀錢……散落一地。爛泥、污血、殘肢、髒器……混作一起。

任誰都可看出,不久前,這里曾發生一場廝殺……不!是屠殺。

可眼下,除卻些許零碎下水,卻詭異地沒有半具尸首,便連那高聳的法台上,也只有幾座空空如也的蓮台。

法會會場。

這個今晚一切苦難開始的地方,難道已尸去樓空?

………

「如何?」

李長安沒忙著作答,只先趕忙散去了沖龍玉,這才捏著鼻子死命擺手。

這滿山的刺鼻惡臭差點沒把他燻翻過去,如何辨得出尸佛去向。

他緩了一陣,反倒詢問起燕行烈,但大胡子也只是無可奈何。對鬼而言,活人陽氣好似夜中火炬,可這僵尸一類,在其眼中就與路邊砂石無異,難以追索。

「豈不是撲了個空?」

「倒也不至于,這不還網羅了些臭魚爛蝦麼?」

說話間,但見會場四周的林樹灌木叢中淅淅索索,一具具活尸仿若無窮無盡洶涌而出。

李長安拔劍出鞘,笑道︰

「瞧樣子,不是咱們網到了臭魚爛蝦,而是臭魚爛蝦網了咱們。」

「那又何妨?」

燕行烈渾不在意。

「爛麻網困得住魚蝦,卻圍不住蛟龍。」

「弟兄們!」

他振臂高呼。

「讓這些跳尸爛肉見識見識邊疆男兒的風采!」

在其身邊集結的陰軍將士立時回應,連呼三聲。

「虎!」

「虎!」

「虎!」

殺聲仿若直上雲霄。

隨後,在燕行烈一聲令下,對著密密麻麻蜂擁而上的尸潮,反沖過去。

活尸無懼生死,陰兵更是粉身碎骨亦不旋踵。

雙方甫一交匯,便如兩排滔天巨浪交擊,撞了個……好吧,其實也沒這麼慘烈。

活尸們牙口再利,嘴上也沒瓖符,哪里能對陰兵造成多大傷害?而陰兵這邊……李長安老早就有疑問,上次見著燕行烈一行,個個頂盔摜甲好不威風!此番,卻只穿著粗布短打,甚至袒著上身,很是寒酸。手里揣著的,也不是刀槍劍戟,而是錘、鎬一類工具。更重要的是,沒了在莒州城里的凶戾,除了形體更加凝固一些,較之尋常惡鬼也無甚區別。

應召現形之時,要不是有燕大胡子在前頭領著,李長安還以為自己招錯了鬼,來的不是陰兵,而是一伙礦鬼。

……………………

長劍好似鬼魅閃現,攪入活尸眼眶,而後迅捷一收,帶出一蓬腦漿。

李長安腳步走轉不停,躲開血污,順勢砍斷另一只活尸的脖頸。廝殺雖烈,他卻仍饒有閑心道出心中疑問。

燕行烈聞言,先是揮動大錘,將一具活尸的腦袋砸進胸腔,抹了把濺在臉上血沫子,這才笑道︰

「也不瞞道長。那日在莒州雖然大仇得報,卻是私調陰兵,壞了陰司法度。閻羅憐我等事出有因,也沒重罰,只讓兄弟幾個修繕枉死城的城牆。接到道長法令那會兒,我正……」

說話間,一具變異活尸忽然躍出。其腦袋膨脹扭曲得像個榴蓮,四肢拉長好似蚊蟲的觸手,卻被大胡子一把掐住脖子,提將起來。這活尸揮舞著四條細長的手腳,在大胡子鋼筋鐵鑄般的手臂上胡亂扒拉,可惜半點撼動不得,反被大胡子拉扯近了,端詳了幾眼,嫌棄道︰

「這妖怪,倒比地獄的腌貨還要丑上幾分。」

說罷,折斷了它的脖子,扔到一邊,接著對李長安說道︰

「我正帶著弟兄們,在那鐵柱山開采石料咧。」

鐵柱山?哦,鐵柱山地獄。怪不得一身苦力打扮。

道士點點頭,將大胡子扔下的活尸刺死,卻是眉頭一蹙。

「那你們豈不是……」

听口氣,這幫家伙難不成是越獄跑出來的?

大胡子裂開大嘴︰

「正是如此!」

「道長也莫要介懷,燕某身前本就是這龍驤衛的官兒,若不是死在了半路上,也該在這千佛寺中摻和一腳,承蒙道長相召,正好做完這未竟之事。更何況……」

他笑得愈加暢快,有著生前不曾有的肆意張揚。

「道長有大恩于我等,莫說只是作城旦,就是真就下了地獄,只要道長相召,也能爬出來任憑差使。弟兄們,你們說是也不是?!」

立時,周圍亂糟糟一通應和。

更有「人」回道︰「將軍說得極是,莫非道長相助,那賊子還在升官發財 。如今大仇得報,便是下油鍋炸上幾遭,那也是開心暢快得很咧!」

「油鍋哪夠?非得刀山滾上一圈才夠快活!」

「呸!要我說得去大叫喚燒個通透。」

「嘿嘿,尸糞泥地獄……」喲,這個口味太重。

總而言之,七嘴八舌越說越亂、越說越偏,倒也沖散了道士心頭愧疚。

他矮身削去一具活尸腕足,使其撲倒再地。言語間添了幾份擔憂。

「既是偷上人間,恐怕會招來陰差鎖拿。」

大胡子順勢掄起大錘,砸爛活尸的腦袋。

「道長莫要擔心,我留下婁成拖住看管的陰差,估算著,撐過今晚……」

燕行烈的話語忽而一滯,一張大臉囧成了個長了毛的苦瓜。

道士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

但見原本空空如也的高台上,不知何時,坐著個面目慘白的男人。其人身穿皂衣,頭上戴著三尺高的烏帽子,身邊依著面長幡,正拿著張眼熟的折子細細翻看。

「那是?」

「監工的判官。」

李長安︰「……」

也在這時,那判官好像也察覺了這邊的窺看,施施然收起折子,接下來卻沒過來拿人,更沒開腔說話,只伸出根手指搖了搖,而後低頭數起了螞蟻。

「這是何意?」

道士不是很懂陰間的套路。

燕行烈卻是松了口氣。

「承蒙使君寬宏,放了我等一馬。」

李長安聞言緊張之色稍稍一緩,只是這一口氣還沒松利落。

「但是……」

「怎麼?」

「有時限。」

「多久?」

「一個時辰。」

………………

這下麻煩了!

此番上山,本是兵分兩路。一路是李長安與燕行烈帶著一部鬼兵來尋那尸佛,意圖來個直搗黃龍、擒賊擒王;另一路,則是就地散開,盡力搜救活人。

但以目前的狀況看,這個計劃已然落空。

李長安打量場中形勢,還是如同先前所言,激烈有余,收效甚微。在活尸一邊,陰兵們形體聚散無常,一嘴咬下去也只是一抹黑煙;在陰兵這一邊,一來是失去冥府陰神的身份;二來是這些活尸也很有幾分蹊蹺……尋常走尸,大多都是魂去魄留,才能起尸撲人。

而這些活尸軀殼內卻是半點魂魄也無,尋常鬼物的手段根本奈何不得。

形勢焦灼更兼時間緊迫。

李長安下了決斷︰

「燕兄。」

「道長但說無妨。」

「我等前來斬殺這尸佛,本想著既能除魔,也能從根本上掐滅活尸源頭,以求一石二鳥之效。縱使不成,還有另一部兵馬四散救人……」

燕行烈點頭,這策略是一同商議出來的。

「但如今尸佛逃竄潛藏,須臾之間,難覓蹤跡。倒是我想當然了。」李長安攬下過錯,不等對方反駁又接著說道,「眼下雖得判官寬宏,但一個時辰之內,救人與除魔恐怕難以兼顧……」

「我明白道長的意思……」燕行烈沉吟了一陣,「救人還是除魔?」

李長安舉目遠眺,看著這莽莽蒼林與沉沉夜色。

「救人。」

……………………

作下優先救人的決斷,燕行烈麾下陰兵也不再與活尸糾纏,轉而全力搜救活人。

好在其後也沒橫生什麼變故。

待到將最後一批幸存者護送下山,通過官府臨時拉起的防線,去往後頭的安置地。

李長安回首望去,只見著餃尾而來的活尸們緩緩退回山上。

他忍不住再次確定。

「退回去了?」

「退回去了。」

燕行烈點頭確認,又接著道︰

「這一夜這麼來回好幾次了,這些活尸從未離過爺山,包括其他方向。」

「這倒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確實……」

燕行烈附和著,瞧了眼身後的防線。

那是龍驤衛一幫人拉拽起州府,連夜組建的。其中的主力,多是官軍的殘存兵馬以及附近拉來的青壯。這麼些人應付盜匪都夠嗆,更別說吃人的怪物。若非有龍驤衛高手督陣,更兼活尸從不下山,早就一哄而散了。

而也在這時。

「喔喔喔喔……」

不曉得哪里的雄雞報曉。

東方,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李長安恍然驚覺,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是黎明破曉。

那判官說是寬限一個時辰,終究卻是寬限了一整夜。

道士趕緊回首去看燕行烈,卻瞧得大胡子在曦光下,形體漸漸隱沒。

兩人不客套什麼廢話,只拱手笑別。

到了這時,身後的眾人才後知後覺地歡呼起來。

「太陽出來啦!」

「怪物退走啦!」

「咱們活下來啦!」

……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相擁大笑……還有個小和尚跪在泥地里,默默垂淚無言。

李長安滿身疲憊,並未多過留意。

「玄霄道友。」

叫住李長安的是龍虎山的道士之一。

「你那寶……」

他欲言又止,滿臉慚愧。

寶?李長安愣了愣,隨即有恍然。哦,他是說燕行烈的折子。

先前,因為要靠幾個龍虎山道士作法,所以折子一直在他們手上。如今看這人臉色……怪不得當時判官手里的折子看來這麼眼熟。

「我曉得……無妨。」

李長安擺了擺手。

「先離開這此處吧。」

他放心不下驢機靈和小女孩,總想著趕去瞧上一眼,才安得下心咧。妙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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