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後清涼暑氣消

綦水這幾日連連下了好幾場大雨。

初夏積攢的暑氣為之一消。

城市也被雨水洗得涼爽通透,街頭巷尾竟有些煥然一新的感覺。

「終于結束了!」

李長安走出警察局,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自那日獨闖采石場黑牢,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來,道士別的事沒干,就是天天往警察局報道,反反復復錄口供折騰。沒法子,這事兒在綦水,甚至全國都可算掀起了軒然大波,是捅破了天的大案,所以程序上難免謹慎繁瑣一些。

當然,未必沒有其他的原因,譬如某些人最後的掙扎。

但一來,這件事動靜實在太大,李長安和袁嘯川出于某些考慮,一開始就捅給了媒體。

二來,袁嘯川自個兒幾乎不眠不休地盯著案子不放。劉衛東的監控視頻在他眼皮底下消失那事兒,他可是記憶猶新。

三來,受害者們對安源公司那幫人是恨之入骨,互通聲氣咬死了不松口。

所以,任某些人就算手眼通天,也別想把這個窟窿給糊住。

就是苦了李長安,好好一場旅游散心打了水漂,還得天天去警局講些車 轆話。好在剛才袁嘯川告訴他,這案子在李長安這邊算是了了。

所以,接下來道士也沒打算繼續待在綦水看熱鬧,而是想著早早回家宅著。

不過麼,在此之前,他得先去一個地方,看一看能否做成一件小事。

…………

豐順村。

村委會大門口。

鄉民聚集在一起,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無論男女老少,人人的臉上都帶著憂慮和憤懣。

擔憂、質問、哭訴不斷地從各人的口中拋出來,匯聚在一起,沸反盈天。

「公司要是垮了,田里那些茅草該怎麼辦?」

「听說豬場老板也要遭逮去坐牢,佔的土地的租金還給不給喲?」

「村頭那條新路是紅茅出錢在修,現在才修了一半,出了這檔子事,路還修不修?我們的工錢還結不結?」

「我早就說,田里面種草,這種事就是不靠譜!」

「你早說?就數你家種得最多。」

「好咯!自己人說啥子?要怪就怪她。」

「對!都怪這個傻婆娘。」

最後,所有的擔憂、質問、哭訴都化作了怒火涌向了人群最中間,一個蓬頭垢面、渾身髒兮兮的瘦小女人身上。

「就是因為你,那個記者才找到采石場。」

「就是因為你,全村的茅草都賣不出去。」

「就是因為你,村里的公路也要停工。」

「就是因為你,我們的錢都拿不到咯!」

男人在外圍抽著煙尖聲咒罵;女人在里面指指點點上手撕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人縫里鑽來鑽去,學著大人口中「傻子」、「婊子」、「白眼狼」等字眼胡亂叫嚷,還時不時吐口口水過去。

而小慧則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周圍人的怒火像是刀槍劍戟把她逼在原地不得逃月兌,她只能勾著頭,小聲念叨著︰

「我沒有,我沒有……」

這聲音輕微而含混,在鬧翻天的咒罵聲中實在微不足道,但即便如此,還是被某些靈敏的耳朵逮個正著。

「你還敢狡辯!」

人縫里鑽出個尖瘦的老太婆,她沖上來在小慧手臂上狠狠一揪,在小慧的哭叫聲中,大聲咒罵。

「我們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掉頭就害得全村人沒得飯吃。你個打短命的掃把星。你就是個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這話引得人群轟然叫好,老太婆矜持著沖周圍點了一圈頭,繼續罵道︰

「要不是你這個傻婆娘,我家方墩兒怎麼會坐牢?他還是娃兒,一輩子就毀在你這個婊砸手頭咯!」

這話說完,人群里就有些冷場了,甚至有人悄悄撇了撇嘴。

村子就這麼點地方,她家的破事兒,村里人哪個不清楚?

她家的孫子從小就不學好,偷雞、模狗、抽煙、喝酒、早戀、打架、紋身、染發、燙頭,新時代小混混該會的、不該會的,通通一樣不落。這人早就毀了,還好意思把責任推到傻子身上?

不過現在正是同仇敵愾、一致聲討的時候,人群短暫遲疑了一下,便又是一陣熱烈的附和。

老太婆大受鼓舞,頗有些享受人民呼聲的錯覺,激動之下,也不嫌髒,抓住小慧油膩蓬松的頭發。

「你今天給我們老實交代。」

老太婆的質問滑向了大伙最奇聞樂見的下三路。

「你是不是跟那個記者勾搭起奸,把你日舒服咯,你啥子話都敢往外說?!」

小慧被揪得「嗷嗷」亂叫,場中的氣氛也愈加歡騰。要是在早個幾十年,就該敲鑼打鼓準備上豬籠了。

但這時,人群外邊突兀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反駁。

「你個老太婆打胡亂說(信口雌黃),這個事情是絕對沒有的。」

「你曉得?!」

老太婆正在享受人民的呼聲呢,冷不丁挨了質疑,當時就氣洶洶回頭懟了一句。

而這邊的人群也自覺散開,露出後面一個青年人來。

這人一手提著一箱牛女乃,一手藏在身後,臉龐很是陌生,明顯不是本村人。

青年笑了笑。

「我當然曉得。」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就是那個記者嘛。」

場中歡鬧頓時一滯。

村民臉上紛紛露出驚愕、茫然甚至于害怕的表情,當然,更多的卻是憤怒以及不懷好意。一部分男人互相使著眼色,悄悄要圍過來。

李長安卻咧開嘴,露出一口子大白牙。而後,掏出了背後藏著的物件,一把拋進了人群里面。

那是一大串鞭炮。

當即。

「 里啪啦。」

千響的大鞭炮炸得人群里煙塵四起、雞飛狗跳、屁滾尿流。道士趁著慌亂的功夫,一個箭步躥過去,抓住茫然無措的小慧就往外跑。

…………

片刻後。

村外某處田野。

李長安打量著小慧的臉,剛才那個老太婆的巴掌可沒收力,現在她的巴掌印已然紅腫發亮。

道士心里嘆了口氣,臉上卻努力做出自己最溫暖柔和的笑容來。

「小慧。」

「啊。」

小慧縮著脖子,低著頭支吾了一聲。

「我送你去個新家,好不好嘛?」

她抬起頭來,眼楮直溜溜看著李長安,吸了下鼻涕。

「有人陪我耍麼?」

「有。」

「有飯吃麼?」

「也有。」

「可以看電視麼?」

「可以。」

她又勾下了頭,晃著腦袋在地上亂看。

道士也不著急,緊緊等著她的回答。

但也沒過多久,她從兜里掏出了幾顆薄荷糖,昂起臉沖道士咧開嘴笑。

「我請你吃糖。」

道士愣了愣,便笑著松開了抓住她的手,去接薄荷糖。

可那糖果剛落在手里,小慧就一下子躥了出去,一溜煙兒跑到了對面的田埂上,遠遠喊著。

「呸!人販子!」

留下李長安一手提著牛女乃,一手捏著幾顆薄荷糖,簡直是哭笑不得。

好嘛。

今天貧道就要當一回「人販子」!

…………

華燈初上,夜色清涼。

正是呼朋喚友夜市擼串的好時辰。

一張大折疊桌上,烤串、啤酒、小龍蝦、鹵肉拼盤琳瑯滿目,李長安、袁嘯川、劉衛東、鄒萍四個人團團坐下吃得正歡。

李長安找到小慧後,本打算直接離開綦水,但袁嘯川知曉後,卻表示道士幫了這麼大一忙,怎麼著也得請上一頓飯。盛情難卻,道士也就答應了。後來不知怎的,劉衛東兩口子也摻和了進來。正好上次擼串因為天降肥貓告吹,這次干脆也定在了劉衛東家邊的燒烤攤上。

正是七八點鐘的光景。

小地方夜生活結束得早,人們已然陸續歸家。

李長安一桌挨著樓道口,進進出出的鄰居們總會打個照面。

可道士卻慢慢發現,這些鄰居撞見自己一桌人時,神態、動作多多少少有些怪異,甚至帶著些影影約約的惡意。道士本以為是因著鄒萍那張嘴,但漸漸發現,這惡意好像更多是沖自己來的。

「那是他們心虛。」

鄒萍冷笑著說。

「因為你曝光了采石場,紅茅那伙人要垮台了!」

這李長安就更不明白了。黑惡勢力垮台,不是對地方更好麼,這些人又心虛個什麼?

鄒癱癱用自己唯一能動的手臂,灌了一大口酒,然後嘿嘿笑了起來,笑聲尖利而又透著暢快。

「他們當然要心虛,不僅心虛還要害怕。」

「我家對門那個周老太婆,她娃兒就是在紅茅公司上班;我家樓上那個男的,就在外面給紅茅跑銷售;我家樓下那個王老頭,他就是紅茅公司的退休職工;還有底樓那個賈老練,是專門跟到紅茅集團修房子的包工頭;還有二樓那個風車車,在紅茅工廠里面開食堂……」

「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洪岱海養的狗!現在狗主人要完蛋咯,那些當狗以後只有夾起尾巴吃屎啦!」

鄒萍越說越痛快,越說越大聲,引得周圍人頻頻矚目。

劉衛東性子軟,一邊趕緊安撫自己的老婆,讓她小聲些,一邊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李老師,你何必現在就走?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話問得實在。

如果把打擊洪岱海一伙這事兒看作一場足球比賽。李長安現在離開綦水,就算回家了繼續保持關注,也好比比賽進行到精彩處,卻離開現場,回家看直播一樣。

李長安慢條斯理地剝著小龍蝦,神色輕松。

「我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留下不留下,都沒得關系。這件事結果如何……」

他指著袁嘯川。

「那就是你們的事咯。」

「老李,你放心。」

袁嘯川喝得有些上頭,當場就拍著胸脯吆喝。

「別的話我不敢說得太滿,但至少你抓住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通通都要坐牢。」

話說完,他又想了想。

「哦,不對。」

「里面有個小娃兒,頭發五顏六色的,叫啥子……」

「方墩兒?」

「對。」袁嘯川一拍桌子。「就是那個殺馬特,年紀小,又是剛加入團伙,沒來得及犯啥子事,估計坐不成牢。」

他剛咕嚕灌了一大杯冰鎮啤酒,又美滋滋嘬了口煙。

「但我覺得,這種人放出去早晚也是個禍害,還不如關他幾年。」

「可能嘛。」

李長安隨口應付。

……

酒過三巡,醉眼惺忪。

桌子上杯盤狼藉,這場宵夜也到了盡頭。

最後,李長安問起了那些被他救出黑牢的人們的狀況。

袁嘯川酒足飯飽,攤在椅子上,拿牙簽剔著牙,懶洋洋回到︰

「那就要問老劉咯。他這幾天都沒去抗議,天天往醫院跑,幫著照顧那些證人。」

「他們都還好,最嚴重那個年輕人也救回來了,可能有些後遺癥要慢慢修養。」

酒喝到這時候,劉衛東胸腔里也積攢出幾點豪氣。

咋咋呼呼讓老板拿來白酒,倒了滿滿一杯,站起來對李長安敬道︰

「這一杯是醫院那些證人的。他們來不了,我替他們敬你。」

他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這一杯是我婆娘的。車禍以後她脾氣很壞,但我曉得,是因為她心里苦。」

他抹了把發紅的眼眶,喝完再倒了一杯。

「這一杯是我的。大恩不言謝,這輩子要照顧我婆娘,下輩子我給你當貓當狗!」

這話倒也別致,不愧是開寵物店的,別人當牛做馬,他就當貓當狗。

李長安也站了起來,拿起手邊的涼茶。

「我還要開車,以茶代酒。」

「保重。」

「一路順風。」

…………

宵夜結束,各自散去。

劉衛東背著醉醺醺的鄒萍回家,袁嘯川要去警局繼續守著,李長安則要去停車的地方。

兩人順路,一起到了車旁。

突然。

一張髒兮兮的臉「啪」的一下攤在了車窗上。

袁嘯川酒都給嚇醒了。

「你借我車,就是為了拐賣婦女麼?」

曉得他在開玩笑,道士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說啥子哦,她就是我給你說那個小慧。」

李長安把今天在村里見到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解釋道︰

「她如今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

「雙慶有家福利院,他們那點兒搞了個殘障人士康復中心,我想把她送過去。」

袁嘯川還有點懵。

「送殘障人士進福利院,要監護人同意吧?你是她的監護人?」

李長安當然不是小慧的監護人,不過正好他在那家福利院有熟人。

他打開車門,把打包的食盒遞給眼巴巴的小慧,說了句拐彎抹角的話。

「中國人好就好在講人情,壞就壞在不講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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