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村

少年離家,老朽得歸。其中心境,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滿是悵然。

若是年紀折半,他還能率性一回,高呼著故友親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門。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園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喚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廢傾頹。

他只能以滿含著猶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著村子,打量著這霧氣籠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

只不過,西家的園子大了一圈,東家的棗樹高了一些。

依舊見得,男人們扛著農具說笑而過,女人們聚在角落談些家長里短,幾個孩童從霧氣里鑽出來,又打鬧著鑽進巷子去,留下一連串的嬉笑聲。

他的目光徘徊著,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個老人身上。

「阿黃?」

老兵的聲音透著難以置信。

「是你麼?阿黃!」

可這老頭好像有點耳背,老兵一連喚了好多聲,都沒有回應。

只走到眼前,面當著面,老頭渾濁的眸子才有了幾分神采,終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頭含糊的聲音好似夢囈。

「嚴家大郎。」

老兵連連點頭。一時間,兩個老頭竟然有些執手相看淚眼的意思,大抵沒想到對方都還活著吧。

兩人敘了一段舊情。

老兵遲疑了一陣,還是問出了那個讓他忐忑萬分的問題。

「我家里人……還在麼?」

老頭听了,卻是欲言又止,沉默著指向了村子深處。

在那里,霧氣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蒼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無言地佇立在一排墓碑當前。

許久。

他才指著其中兩座石碑說道︰

「這是家父與家母。」

「我離家之時,他們正當壯年。我總說,我都已經垂垂老朽,兩老想必也辭世多年,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在床頭盡一份孝心,在生前見上最後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嘗沒有想過,當我回到家里時,會不會有兩個比我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著我呢?兩老平日里慣愛積德行善,未必不能長命百歲。」

說完,搖頭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貪得無厭」。他走了幾步,又指著另外兩座墓碑說道︰

「這是舍弟夫婦。」

「我離家從軍之時,舍弟還是垂髫小兒,一天到晚總愛追著羊家的丫頭轉,沒成想還真成了夫婦。我那時候總愛拿這事兒逗他,不過看著他們,就想起了我與……算了,說這個干什麼?我以前總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認得我的親人,大概也只有這個弟弟了吧。沒成想……」

話語徒然化作一聲嘆息。

他又轉到下一座墓碑當前。

「這是我那未曾謀面的佷兒。」

「涇原兵變之時,我隨軍北上靖難。那時,我與家人的音信尚未斷絕,舍弟托人為我送來喜訊,說我嚴家後繼有人,弟媳生下了一個佷兒。我當時還特意買了一面撥浪鼓,想著打完這一仗,就回家將鼓送于佷兒作周歲禮。誰知,這一去,就是輾轉半生。」

他注視著墓碑,上邊長滿了青苔,字跡也因常年累月的風吹雨打模糊許多,看起來,比先前幾座都要殘舊。

「我原想著,我都已然老朽,佷兒也已然長大成人,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邊,也不過是個念想。沒想到……」

他長嘆一聲,從懷里取出面撥浪鼓放在墓前。

「還是用上了。」

而後,他又挪步到了最後一座墓碑當前。

這墓上栽種的柏樹最新,但看來也有十數年。

因為缺少打理,墓上生滿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纏繞覆蓋。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窺見了隱藏在後的名字,卻是哈哈一笑。

「原來這是我的墓。」

他點了點頭。

「也是,幾十年來音信斷絕,天下又戰亂紛紛。家鄉人大抵都認為,我已經死在某個戰場上了吧。這樣也好,省得家里人掛念。」

他轉過頭來,擠出個說不出是笑還是哭的表情。

「一時失態,讓道長見笑了。」

李長安搖了搖頭。

「人之常情。」

罷了,老兵又領著李長安去了旁邊的房舍。

那是他曾經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廢的農家小院。

此時的老兵已不如來時那般健談,顯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開院門。

庭中理所當然的雜草橫生,漫過腰際的蒿草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空隙。

兩人只得在草叢中趟出一條路徑,試圖去廂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剛輕推了下房門。

整扇門板就「 嚓」一聲倒了進去,撲起漫天煙塵,還驚到了在屋中築巢的雀鳥,撲騰著翅膀滿屋亂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嘩啦啦」掉下來碎了一地,留下一個大洞里,鳥兒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頭土臉退回來,對李長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廢至此,實在怠慢道長了。」

「無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說完,兩人一起動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塊地方。

老兵是個歇不住的人,搬開了井口的壓石,又從房間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門去,去東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鍋造飯就折騰起來。

李長安沒去搭把手,只讓驢兒自個兒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門邊,望著村中的人物。

霧氣依舊沒有散去,繚繞在村莊每一個角落。

老實說,道士從郁州一路走來,沿途所見,不是滿懷驚懼的塢堡,就是殘破凋零的荒村。眼前這麼「熱鬧」的村子實屬罕見。

只不過。

扛著農具的男人們反反復復走了好幾遭,總是不曾歸家或是去田地;女人們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話語卻總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語調;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從霧氣里跑出來,打鬧著、嬉笑著,又鑽進霧氣里,總是重復著轉圈圈……

李長安正看得出神。

「道長。」

老兵端出了湯飯。

「可以吃飯了。」

他把飯菜擱在院中一個大石墩上。

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與桌子相似,旁邊還散著幾個小石樁。可以猜想,每當夏日晚上,星河璀璨,這家子就坐在這里玩耍納涼。

老兵顯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時光中,久久,才捩了下發紅的眼角。

「粗茶淡飯,道長莫要嫌棄。」

慌張盛起湯飯。

「請用,請用。」

然而,道士卻至始至終沒有拿起筷子,反倒說了一句︰

「老丈,你這飯我卻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飯菜簡陋?」

李長安答非所問,慨然一嘆。

「你還沒想起來麼?」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這時。

太陽終于越過山脊,高懸正空,正午的陽光投射下來。

而村中那繚繞不散的霧氣,像是遇熱即化的薄冰。滾燙的陽光一照,便剝離下一大塊。

頓時。

門外那寧靜祥和的田園畫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慘淡的真實。

雜草叢生的道路,荒淒破敗的屋舍,以及無人收斂的骸骨。

「這……道長……這?」

老兵瞪大了眼楮,語無倫次。

他抬眼看向對面,卻瞧見道人面帶悲憫,手捏法訣,輕聲念誦︰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

老兵听在耳中,腦中驀然一陣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時光。

那時家里在瀟水城中經營著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頭玩耍,與旁邊邸店的女兒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是後來家里生意有了變故,發賣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濟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時光。

那時的他少年意氣,不愛讀書,慣愛飛鷹走馬、任俠意氣。有天驚聞賊人作亂,竟是佔據了縣城。一方面是擔憂阿梅,另一方面為了胸中熱血,不顧家人勸阻,執意從軍討賊,要圖個封妻蔭子。

「委聚功德,同聲救孤魂。」

他又想起壯年時光。

曾經的夢想早已破滅,上頭的割據與叛亂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軍,明日就成了反賊。家里斷絕音信,身邊的朋友也相繼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渾渾噩噩、濁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劍樹化為騫。」

他又想起老年時光。戰陣之上,虜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卻在北風之中獵獵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邁雄壯的身影點燃了他胸中久違的熱血,他奮起老邁之軀,誓死向隨。直到破陣三重,他才發現腰月復上,插著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門。」

還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幟下,青幡招搖,漫天黃紙錢卷入北風,飄飄灑灑向南而去。

穿著彩衣的巫覡跳著怪異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語調在曠野中回蕩。

「魂歸去兮!魂歸去兮!」

……

經文唱罷。

老兵從恍惚中慢慢醒來。

「原來……」他喃喃道,「我已經死了麼?」

他茫然舉目張望。

霧氣已散,方才那個寧靜祥和的小村子仿若夢幻泡影消失不見,留下野草在殘垣和骸骨中,迎風「簌簌」作響。

再看石墩上的湯飯。

不過兩碗渾濁的黃泥湯和一碟子爛草葉而已。

老兵懊惱地一拍腦門,站起身來,沖道士誠懇地鞠了一禮。

「勞煩道長費心了,陪我這個死不自知的糊涂蟲折騰了一回。」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勞煩也給燕兄捎去一聲平安。」

老兵躬身應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長去了瀟水……」

他一張老臉居然微微泛紅。

「能否去城東俞家邸店,幫我捎句話于……哎,還是罷了,這麼大把年紀了。」

說著,他在塵世逗留的時間漸盡,身形面容也漸漸變淡。

他又收斂起神態,對道士鄭重說道︰

「村子荒廢到這般地步,滿地骸骨都無人收斂,也不知左近的縣城又是什麼模樣?道長此行,萬望小心啊。」

李長安點頭。

「我自曉得。」

「珍重。」

「珍重。」

罷了,老兵身形徹底消失不見,只余下一身殘破兵甲「噗通」墜地。

李長安將其拾起,拂去塵埃,帶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墳前。

他又抽出長劍,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見碑上鐫刻著︰

嚴松之墓。

長慶二年故人阿梅設衣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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