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饑餓

世上的人家,富各有各的富法,窮卻大抵是一個樣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月復。

譬如人家的媳婦兒生產後,喝的是雞湯,吃的是雞子,你家就只能熬一碗稀粥了事。

千恩萬謝送走了產婆。

王婆喜滋滋抱著剛出生的孫兒,坐在廊下,像是抱著個稀世珍寶。

瞧這皺巴巴的小臉,多像她那死去的老頭;瞧這小鼻子、小眼兒,多像她那外出未歸的兒子。

「祖宗保佑。」

「有後啦!有後啦!」

她臉上的歡喜簡直抑制不住。

「從水鏡真人那里求來的‘求子符’真真管用。」

「等明日老母雞下了蛋,家里的雞子就有十枚了,整好去集市換了銅錢,再去上柱香還個願哩。」

她如此尋思,滿懷著歡欣雀躍。

然而。

這點歡喜轉眼就被打擾了。

「婆婆。」

旁邊的茅舍里,剛剛生產完的兒媳呼喚著,聲音怯生生的。

王婆一張老臉立馬繃了起來,不耐煩道。

「作甚?」

「我餓咧。」

「不是才吃了碗粥麼?」

「餓得燒心哩。」

要是擱往常,兒媳這般「不懂事」,她老早就一頓打罵過去了。

可今天,看在兒媳剛生完孩子的份上,她還是一邊嘀咕著,一邊去刮了刮鍋底,盛了半碗粥端進了房里。

可是,沒一陣。

「婆婆。」

「又作甚?」

「還餓。」

「粥已經沒了。」

「餓得要命咧。」

王婆氣得破口大罵,可瞧在自己乖孫兒的面子上,她還是掏出了昨天吃剩的半個餅子。

她心想︰這次總能堵住嘴了吧?!

然而。

「婆婆,還是餓……」

「沒了!沒了!粥吃完了,餅子也吃完了。」

這一次,無論兒媳怎麼喊餓,怎麼哀求,王婆就是咬定牙關不松口。

她算是看出來了。

這賤婢分明是仗著生了孩子,要貪嘴咧!

果不其然。

沒過一陣,房子里就沒了喊餓的聲音。只是,懷里的娃兒卻哇哇大叫,喊起了「餓」來。

王婆趕緊把孩子抱去吃女乃。

但是剛推門進去,就詫異地發現,自家瘦小的兒媳正趴伏在撐牆的原木上,也不曉得在做什麼,只是發出了「嘎吱嘎吱」,好似老鼠磨牙的聲響。

興許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兒媳慢吞吞轉過臉來,咧開嘴,露出木頭上沒了樹皮光禿禿一塊,以及一嘴殷紅的牙齒。

此情此景。

王婆卻是啐了一口。

「你這瘟喪,嚇唬誰呢?!」

她三兩步就跨了過去,把孩子小心遞到兒媳懷里。

「我孫兒餓了,趕緊喂女乃。」

兒媳低眉順眼應了一聲,用舌頭舌忝去牙上的血,混著口水吞回肚子,這才撩開衣襟,露出只干癟的。

娃兒頓時停止了哭鬧,本能地模索上去,吮吸起來。

王婆滿意地點點頭,再囑咐了兒媳幾句,便自顧自忙碌去了。

于是乎。

房中就只剩下這個餓得發慌的母親,和小口吮吸母乳的嬰孩。

漸漸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孩子,眼也不眨地盯著孩子。

這就是我的娃?

看起來是多麼柔軟,又多麼稚女敕啊。

小巧的腳趾頭像是剛剝出來的蠶豆。

短短的手腳好似脆生生的蓮藕。

圓鼓鼓的小肚皮像是剛蒸好的米糕。

水盈盈的眼楮好似去了殼的荔枝。

「咕隆。」

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

日落月升。

王婆迷迷糊糊半夜起解。

剛出了房門,冷不丁的,眼角便窺見一席紅色在牆頭一閃而沒。

她大吃一驚,忙不迭扭頭看去。

可哪兒有什麼紅影?只有一方黃暈暈毛刺刺的勾月懸在牆頭而已。

她松了口氣,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可經過這麼一打岔,睡意也去了個七七八八。

這時。

她才發現夜里不知何時泛起了霧,淤積在院子里,如煙似水。

王婆沒在意,只管踩進來,深一腳淺一腳,淌著霧氣往茅廁過去。

也在此時。

「嘎吱、嘎吱。」

「這死材!又在作怪!」

她立刻認為是兒媳故態萌發,又在啃吃樹皮,可一轉眼,卻瞧見兒媳的房間門半掩著。

夜風吹進來,搖著房門。

「嘎吱、嘎吱。」

這聲音終于換起了她的記憶,想起了那個流傳在街頭巷尾的恐怖傳說。

糟糕!

孫子還在里面咧!

稍後。

一聲哭嚎驚散霧夜。

…………

「此刀長二尺七寸,重一斤八兩。百煉成鋼,淬火為鋒。天寶四年秋,吾斗殺瑯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後得之。」

游俠兒橫刀于前,霜刃如雪,秋光冽冽。

誠然是柄好刀!

而此時此刻。

淡漠的人,鋒銳的刀,無需再過多言,便自有股肅殺之氣。

當然。

前提是這地方不是人聲鼎沸的市集。

觀眾們投來的目光不是像在看猴戲。

對面的人也不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

嘴里下一句更不該是︰

「只賣五兩銀。」

這話一出,好似一場相聲講到了精彩處,抖開包袱惹得周圍人哄笑不已。

若不是顧忌到游俠兒手里的刀子,恐怕一些難听的話就得不陰不陽地鑽出來。

人堆里,一個老夫子一邊笑,一邊搖頭,又沖游俠兒說道︰

「你這後生好是糊涂。」

「一小丫頭哪兒來5兩銀子買你的東西?」

「再說這清平世道,誰會花這大價錢,只為弄個沒用處的鐵疙瘩,放在家里當擺設?」

笑夠了的圍觀者們紛紛應和。

但人群中央的兩個卻全然充耳不聞。

小丫頭只管眼巴巴瞧著游俠兒手里的刀子,游俠兒只管冷淡淡等著小丫頭掏出一筆壓根掏不出來的銀子。

直到邸店的老板兒聞訊趕到,揪住小丫頭的耳朵就回了店里,臨走還不忘吐上口唾沫。

這理所當然地又引得圍觀群眾一時歡喜。

游俠兒卻只微微搖了搖頭。

「不識貨。」

說著,自顧自收刀歸鞘,站在那里動也不動,只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兩層閣樓,也是城中最有名的食肆,有個古怪的名堂,叫做「狸兒樓」。

…………

沒了熱鬧,人群散去,只留下個短發的道人。

這道人自然是李長安,而那游俠兒不是別人,正是衙門里照過面的「義士」之一——游俠兒張易。

李長安今天起了個大早,拜了祖師,做了早課,祭了劍胚與雷神,便又去城中四下探查起來。

等到挨近中午,仍是一無所獲。

正回邸店吃飯,就在大門口瞧見這麼又正經又滑稽的一出。

說實話,道士方才在人群中看得分明。

張易的刀用料講究、鍛工精良,是把好兵器,五兩銀子真算是賤賣了。

只不曉得為何挑了這麼個地方,挑了這麼個買家,結果演了這樣一出滑稽戲。

不過也巧。

道士正想找他們幾個,叫喚一下線索。

……

片刻之後。

狸兒樓中。

李長安與張易相對而坐,隔著一桌子豐盛酒菜。

菜是張易點的,錢卻是李長安付的。

先前,道士上前邀游俠兒吃酒,還擔心對方為了面子拒絕,誰知他當場就一口答應下來。

進了食肆。

更只是拋下一句︰欠你一次。

便毫不客氣點下了一桌子的酒菜。

眼下,正甩開膀子胡吃海塞。

說來這人也有些意思,縱使吃相宛如餓死鬼投胎,臉上還維持著那副冷淡的「高手臉」。

反觀道士就拍馬難及了。

三兩杯黃湯下肚。

即便是身醉心不醉,也是歪歪散散沒了正形。

人在鬧市,捏著酒杯,神思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

只是忽然。

道士冷不丁發現周圍安靜了下來,便連同桌的游俠兒也停下了動作,理了理胡須,正襟危坐眼巴巴瞧向了食肆深處。

再往四周一看,食客們莫不如此。就是鄰桌那個先前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也噴吐著酒氣瞪大了眼楮。

李長安正莫名其妙,就听得游俠兒壓抑著激動,小聲說著︰

「來了!」

「什麼?」

道士沒等到回答,只瞧見店小二站在大堂上,把手攏在嘴邊,聲音像是唱大戲,低回婉轉。

他朝樓上喚道︰

「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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