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痴人

當李長安擠進院子的時候,辦案的衙役們正把群情激涌的鄰人們往外攆。

一進一出。

李長安似逆水而上的魚兒。

廢了老大的氣力,才過了「龍門」,躍入院子。

「薄兄弟可在?」

他理了理被擠歪的劍帶,朝著院內忙活的捕快們詢問。

作坊里,已經升任班頭的薄子瑜正在指揮勘察現場,听了話語,連忙出來打了個招呼。可探頭一瞅,卻見著只李長安一個道士。

「馮道長呢?」

自泥魃那夜已然過去數日。

馮翀出于義理,薄子瑜出于公憤,李長安出于完成任務,便心照不宣地結成了應對妖疫、揪出幕後元凶的聯盟。

又得到青萍真人的引薦,在官府方面得到更多的重視。

于是這幾天下來。

薄子瑜負責協調官府、組織人手、探查消息,而馮翀和李長安則常常一起行動捉拿妖魔。薄子瑜眼下見得李長安孤身一人,才有此問。

「馮道友在觀里研制解藥,月兌不開身。我這次來……」

他這此來,是得到水月觀一個老善信的消息,說這附近某個酒坊老板突然胃口大增,疑是妖魔附體之兆。

可李長安過來仔細一查驗,卻發現是那老板摳門兒,克扣了工人的伙食,被工人們一起調侃了幾句,不知怎麼的,就被人信以為真,煞有介事地報告給了水月觀。

反正幾天來,類似這種子虛烏有或以訛傳訛的消息著實不少。

道士撲了幾次空,雖仍心平氣和,但眼下也懶得多說。

「這邊又是何事?」

「姑且是凶殺案,只是頗有古怪,正想去找道長你。」

說著,薄子瑜便把李長安招呼進屋子。

一進門。

他便遞來一個詢問的眼色。

李長安熄掉手中沖龍玉神符,搖了搖頭。

他沒在這里聞到丁點兒妖氣。

但一定沒有妖怪?

這卻不一定。

往常的日子,道士在辨識妖魔方面多依賴鼻神。畢竟,尋找氣味兒是自然界最普遍、古老、好用的追獵方式。妖怪多能變換形體,卻往往難以改變自身的氣味兒。

可進入瀟水以來,以前無往不利的沖龍玉就頻頻吃癟。似乎潛藏在瀟水城中的妖怪,都能遮擋住自己的氣味兒似的。

窮則變,變則通。

李長安也不是死腦筋,也漸漸改變行事。

就同便宜師傅常說的︰不要依賴法術,多看,多想。

所以,眼下李長安也沒急著下定論。

一邊听薄子瑜講述案情,一邊細細打量室內。

作坊不大寬敞,幾個捕快塞進來就略顯擁擠。可饒是走轉不開,捕快們卻有意無意避開了中間的一張桌子。

那桌面上放著一個大筲箕,上頭擺著幾條褐黃的鹵肉,一顆煮得皮穿肉爛、面目模糊的人頭,一對手腳掌,幾根剃得光生的骨頭以及些許內髒。

吃人的事,李長安見得多了。

但冷不丁在這繁華和平的瀟水,見著這樣一幅慘景,仍是心中戚戚,不由避開目光,瞧向它處。

旁邊,張通正滿臉不耐應付著捕快的問詢,張少楠則倚在牆邊冷笑不已;再角落些,蜷縮著一個男人,他的模樣極其狼狽。

披頭散發不說,頭發也被人拔去了幾撮。衣服破破爛爛,渾身青紅,沒一塊好皮肉。身上還有些稀泥、爛菜葉、臭雞蛋,道士鼻子動了動,甚至于能聞到一些糞水味兒。

「他是?」

「顧老三,這熟肉店的主人家,嫌疑人。」

「怎麼這副模樣?」

「誰讓他生意太好咯。」

卻是張通突然插話。

他臉色有些難看,說著就蓄了一口老痰,吐在旁邊顧老三的臉上。那顧老三卻只轉了轉眼珠,一言不發抬手擦去,便又蜷縮起來,好似爛泥塘里的老龜。

生意太好?

李長安想了想,終于曉得為啥方才圍觀群眾們為何如此激憤。

閑話少提,言歸正傳。

道士又問。

「死者是誰?」

「還能是誰?」

依舊是張通搶了話頭。

「就是這顧老三的婆娘唄。」

「如何確定?」

他忽而咧開嘴,眉眼里擠出一種「男人都懂」的笑意。

「因為那坨胸脯肉我認得,海碗大小,上頭還有顆痣哩。」

李長安掃了一眼筲箕上的尸塊,確如所言,只是……

「人家婆娘身子,你這廝從何知曉?」

薄子瑜慣來看不起這些地痞無賴,呵斥起來也毫不客氣。但張通也是橫行慣了的人物,當下也不說話了,只抱臂怪笑。

院子外頭,幾個無良漢子烏泱泱起哄︰「非但張老大曉得,咱們都曉得哩。」

隨後。

又亂糟糟叫喚,說些什麼只手可握、柔滑松軟、白玉膏上兩點黑……

這些狎褻話出來,勾起外頭男人們一陣哄堂大笑,引得女人們一頓破口大罵。七嘴八舌、雜亂喧鬧,好似屋里面不是死了人,而是演了一出荒唐鬧劇。

道士充耳不聞,只對著殘尸輕聲誦詠經文。

薄子瑜卻被吵得不耐,大聲呵斥讓圍觀的人們閉嘴,又招來個家住左近的衙役仔細詢問。

原來這顧家是祖傳的燒鹵手藝,靠著一壇幾輩兒傳下來的老鹵,雖不能大富大貴,也算殷實人家。可惜傳到了顧老三這輩,他卻偏偏迷戀上一個叫「雪團兒」的昌技(和諧),敗壞了家產不說,也耽擱了娶妻,三十鋃鐺仍舊孑然一身。後來,這雪團兒也年紀漸大,瞧著顧老三光顧得殷勤,就月兌籍從良嫁給了他。

可惜,這雪團兒或說顧田氏,關得了皮肉生意,卻關不住心里紅杏。雖為人婦,卻不改風流本色,成天跟些浪蕩子弟四處胡混。而顧老三也是愛煞了妻子,見約束不住,竟是自欺欺人、捂起耳朵全當不知,久而久之,便落了個「龜蛋」的雅號。

「照這麼說來,這位顧居士忍著忍著也該習慣了。」

李長安一段經文詠完。

「為何又突然痛下殺手?」

衙役笑道︰「這不得多賴道長你嘛。」

「我?」

「可不是?道長可還記得酒神祭那夜,你追逐鬼面人,撞壞了許多畫舫。」

道士點頭,靜待下文。

「其中一艘畫舫上,這雪團兒正在與一客商快活,不料被道長撞破,攆到了甲板。這下,全城人都看到了他婆娘的光蛋子。」

衙役笑嘻嘻指著角落里仍舊呆滯無言的顧老三。

「道長您這可是親手把他腦袋從烏龜殼子里拔(和諧)出來,再幫他把綠帽子給戴正咯!」

「呃……」

李長安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只能說世上事真是奇妙到操蛋!

而這時。

外頭的喧鬧卻突兀停止下來。

緊接著。

一個故作嬌媚的女聲在院子里響起。

「喲,今兒是什麼日子哩,教奴家的門前這般熱鬧。」

李長安側目看去,只見原本擁堵在門口的人群已然散開,男女老少們都拿一種「見了鬼」的眼神聚焦于院門處。

那里有一個妝容精致的女子斜依在門扉上,身姿婀娜,意態慵懶。她的皮膚白淨如雪,但臉上卻能捕捉到年華不再的遺憾,殘留的七分風韻多靠骨子里的風流支撐。

她淺淺的笑著,一顆淚痣點綴在眼角,愈顯秋波勾人。

這又是誰?

沒待李長安問出口。

「娘子?!」

角落里顧老三突然掙扎著要站起來,臉上浮現出期待與喜悅。

「你又回來啦。」

 。

原來是「死人復活」了。

場中人不由把目光投向方才還信誓旦旦的張通。

張通哼哼了兩聲,白眼一翻。

…………

女子不是別人。

正是張通口中被丈夫顧老三殺害,再分尸做成鹵肉,而後賣于四鄰的顧田氏或說雪團兒。

這女子瞧見一身狼狽的顧老三,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嫌惡。

「你這憨賊,又做了什麼渾事?招來許多差爺。」

沒待顧老三焦急辯解出口,旁邊的鄰居里就有人先說話。

「雪團兒還不曉得哩,你家男人殺人啦!」

「殺人?」

那雪團兒掩嘴吃吃笑起來,卻是不信。

「憨賊要有那膽量,奴家敢嫁與他?」

可轉眼一瞧周圍人神色不似作偽,再看到院內衙役們面容嚴肅,結結巴巴問向丈夫。

「你真殺人啦?」

顧老三在妻子面前似乎格外口拙,嘴里支支吾吾︰「沒、沒……」

「你真殺人啦!」

雪團兒「哇」的一下嚎啕大哭。

「你個冤孽!好端端為何要殺人?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你叫我以後怎麼活?!怎麼見人?!」

顧老三在妻子的眼淚面前,慌亂不已卻也啞口無言,還是張通「挺身而出」。

「嫂子莫慌。」

他笑得別有深意。

「憑咱倆個交情,要是日後沒個著落,來尋我便是。」

「大郎莫要打趣。」

雪團兒一時竟是轉憂為喜,眼波柔柔遞過去。

「奴家可是有丈夫的人哩。」

話聲一落。

人堆里就冒出幾聲嗤笑,接著便一齊哄鬧起來,隱隱夾雜著幾聲「狐狸精」、「不要臉」之類的咒罵。總而言之,氣氛一時快活起來。

而唯一不快活的大概只有顧老三了。

他的身子輕輕顫抖著。

「賤人。」

他小聲說。

「賤人!」

他突然大叫一聲,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尖刀,直直撲向妻子。

可惜,才邁出一步,便被見勢不對的薄子瑜揪了回去,卸了刀刃,摔在地上。

「給我綁了!」

說罷,沖喧鬧的人群厲聲呵斥。

「衙門辦案,安敢喧嘩!」

吵鬧立時一滯,他又招呼衙役,指向顧田氏。

「作坊鬧了凶案,這女子也是嫌犯,給我一並鎖拿了!」

諸事完畢,他才氣沖沖回了屋子,好好一件案子粘上男女之間的腌事,實在是膈應人。

他一回來,就瞧見李長安站在滿筲箕的尸塊前若有所思。

「道長有何發現?」

道士沉吟許久,一開口卻是沒頭沒腦。

「這鋪子一日能賣出多少熟肉?」

薄子瑜雖然不解,但還是二話不說,招來了先前那個家住左近的衙役。

「這鋪子生意不錯,但近來賣得少了,一日也就二三十斤。」

李長安點了點頭。

「尋常女子除去骨頭內髒,差不多也是這個分量。」

「可我听張家兄弟說,他們來找顧老三的麻煩,是因為他得罪了肉行,有七八日沒買過肉行的肉。」

「今日賣出的肉,來自于這位受害人。」

李長安抬起頭來。

「前幾日賣出的肉,又從何而來呢?」

薄子瑜听了只覺得渾身發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往後院而去。

後院同樣窄小,因缺乏打理,雜草叢生。

可在角落一處,卻是光禿禿一片,明顯有翻新的痕跡。

薄子瑜招來屬下。

「挖!」

半個時辰之後。

大量散亂的人骨混著泥色堆放在兩人面前。

粗粗估略下來,少說能拼出七八具骸骨來。

薄子瑜面沉如鐵。

「把那廝押回衙門。」

他咬著牙。

「乃公要好好審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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