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夜探水月觀

幻境一度瀕臨崩潰。

那些燃燒自己、維持幻境的蝴蝶們本將混亂的苗頭控制下來。

可突兀間。

有黑雷震起,蝴蝶們觸不及防便被震死大半。

于是局面徹底失控。

火光熊熊沖天,映得殘月赤紅;濃霧沸騰急涌,淹沒整個城市。

火與霧中也再度上演起「群妖逐人」的戲碼,在鮮血與恐懼的重壓下,人們一個又一個化身妖魔,肆意揮灑獸欲。

幻境崩滅就在當前!

「這……這……糟了!糟了!」

酒神在虞眉耳邊喃喃不休。

剛才虞眉動手的時候,他雖開口勸阻,但也悄悄出手,不讓李長安瞧見這邊的動作,未免沒有口是心非、暗自支持的意思。畢竟,他這個信眾消散殆盡的神明,支撐他苟延到如今的信念,無非就是毀掉幻境而已。

誰料混亂蔓延之迅疾出人意料,幾如干材烈火,轉眼便點燃了全城。

要說眼下妖魔彼此吞吃的場面和幾人原本的計劃看似相同,但實則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原因很簡單。

它們還不夠餓,不夠瘋,雖然被饑餓所折磨,但理智尚在,懂得隱忍退讓。如此一來,待到幻境崩潰,妖怪們恐怕還會剩下大半,然後一哄而散……

酒神愧疚、焦急不提。

虞眉可沒這麼多顧慮,她是個極果決的性子,一旦做下決定,便不會回頭。見到幻蝶還未現身,就拋下了滿城的混亂,一不做二不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地方——猖兵與嚙鐵的戰場。

可是。

酒神忽的驚喜萬分。

「它來了!快走!」

虞眉不假思索,遁去身形。

下一刻。

月光大明。

皎皎然,凜凜然。

彷如嚴冬里的冷陽投下萬千利刃。

刺開濃霧,切碎大火。

映照之處,無論是奔逃的人還是捕食的妖都慢慢變得遲緩,慢慢變得木訥。

漸漸的。

除卻那些徹底覺醒的妖怪在驚懼中潛伏下來,剩下的絕大部分人與妖們都如同提線木偶般僵止不動,慢慢的、齊齊的抬起頭來。

上方。

在月亮與城市的中間,巨大的璀璨的仿若神靈的蝴蝶盤旋飛舞。

…………

李長安順利潛入了水月觀。

虞眉那邊連番的動作似乎真將幻蝶手上的力量全部調走。

觀內淒冷無聲。

只余空蕩無物的牆垣上點點漆黑的怨斑。

道士的目光沒過多停留。

時間緊迫,動作要快。

幻蝶隨時可能察覺返還。

水月觀雖然不大,但一間間房舍去找也是耽擱時間,不合事宜的。

道士早有計較。

太歲妖既然成了食材,首先要搜尋的位置當然是廚房。

李長安熟門熟路,翻牆越垣很快到了地兒。

幻蝶是個懂得享受的妖怪,這水月觀落在他手里,廚房非但沒荒廢,反倒精致了許多,煎炸蒸煮人肉的家伙樣樣俱全。

可惜的是,太歲妖不在這里。

但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李長安翻找一陣,在一大鍋子小火溫著的雜鹵里撈出了一顆美人頭。

接著。

他出門翻上屋脊。

這里視野開闊,近能俯覽道觀,遠能眺望瀟水城上翩然盤旋的幻蝶。

他嗅了嗅手中人頭,而後閉上雙眼,存神靜思長吸一口氣。

以沖龍玉為本,以驅神為輔,竭力催動鼻神。

山間千萬駁雜氣味于是盡入鼻中。

片刻。

找到了!

李長安驀然睜開雙眼。

炯炯目光落在道觀一角。

……

偏僻角落里。

低矮的神堂配著個狹小的庭院。

李長安也記不得它曾安置過哪個神明。

都不重要了。

反正都被妖怪們作了「垃圾場」。

全道觀的神像都被拆了下來,扔到這偏僻狹小的院落,歪歪斜斜擠在一起,泥塑的面容爬滿了霉斑。

可偏偏太歲妖的氣味就來自此處。

李長安沒急著進去,空氣還隱藏著幾股特別的氣味,極細微,夾雜在濃重的妖氣里,若非道士把鼻神催動到了極致,還真險些分辨不出。

他解下劍匣。

「敕。」

紅光一閃而沒。

神像林子里滴溜溜就有幾顆頭顱滾落。

斷口處鮮血淋灕。

道士看也沒看上一眼,背上劍匣,穿過發霉的神佛們,推開了神堂大門。

……

縱然堂內沒有光源,道士還是一眼就找到了太歲妖。

她就端「坐」在神壇上,肌膚欺霜賽雪,好似冷冷生著光。

可惜腰部以下卻現出了原形,化作一個大肉團,像是一大團融化又凝固的蠟油,與神堂嵌在了一起。

肉團上生出些手腳頭身,到處有切割的痕跡。

而它臉上始終是雙目微闔、帶著輕笑,與門外的神佛們一般神情。

當真是一尊肉身布施的雪菩薩。

李長安依舊沒急著上前。

他將目光越過太歲妖,注視著它背後混沌的影子。

黑暗中有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

「你終于來了。」

李長安按住長劍。

「于枚?」

…………

巨碟翱翔于天際。

瀕臨毀滅的瀟水在它翅下的月光里緩緩愈合。

本該如此。

可不知為何。

突兀間。

它從容盤旋的姿態變得急迫。

壓低身形,揮動四翼,掀起狂風,掠過屋宇。

點點光輝自翅上紛紛墜下。

濺落之地。

霧氣驟然消散,房屋、街道煥然一新,妖在抖擻中變回了人,人又不再恍惚重新鮮活起來。

甚至于某些地方,酒神祭夜市又熱熱鬧鬧再度開始。

藏在暗處的虞眉鎖起眉頭,幻蝶的變化絕非無的放矢。

她問酒神︰

「道士那邊?」

「出了些意外。」

「有危險?」

「說不準,撞見個意料之外的人。」

「誰?」

「于枚。」

不過三兩句的功夫,幻蝶翅上的「星光」幾乎墜盡,可卻換來整條長街又熱熱鬧鬧、熙熙攘攘。僅從表面看來,幾乎扭轉成變亂發生前的模樣。

虞眉默然不語,再度解下了腰間的小酒葫。

這次酒神沒有勸阻,他只是提醒道︰

「你可想清楚了。」

「你這一身法術都只因你是虞眉——瀟水幻境的虞眉。然以幻蝶對瀟水的掌控,你在它面前,很可能便不是虞眉。」

虞眉飲下神酒,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上涌出淺淺的血色。

「他需要時間。」

「李道士恐怕不會願意用這種方式換取時間。」

「那就別給他瞧見。」

虞眉說罷,扣上鬼面。

她拔出短劍,一席紅裙鼓蕩氤氳,好似一團焰火沖上月空。

投向了天上那璀璨夢幻彷如神明的巨蝶。

…………

李長安打開窗戶。

過分明朗的月光涌進神堂,映照出神壇後那個龐然大物。

一只巨大的、枯槁的、遍布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漆黑斑點的蝴蝶。

李長安曾經見過它,這是幻蝶的軀殼。

而也在這副蟲軀上,印著一張蒼老灰敗的面孔——于枚的面孔。

「于枚?」

「是我。」

她的聲音嘶啞艱澀,似乎久不曾發聲。

「李道友似乎不信。」

李長安警惕著周遭的風吹草動,懷疑之色溢于言表。

那張面孔上的嘴角向上提了提,似乎在笑。

「以這副尊榮,確實難以取信于人,也是我咎由自取。當日斗法,你我兩敗俱傷,我被宵小所欺,道友卻得以神靈救護。」

神靈?

它知道酒神?!

那張面孔似乎看穿了道士心中所想。

「李道友難道不是被酒神救治的麼?」

當年幻境還未鑄成,酒神就被俞真人封進了神像,扔到了現實中的酒神窯。而幻境中的瀟水雖也有酒神祭,但從未有神靈顯聖。

按說,幻蝶不會知道世上真有酒神。

道士心頭驚訝,也了解自己不擅隱藏,干脆大方承認。

「你說得沒錯。」

那張面孔聞言卻幽幽嘆了口氣。

「可道友還是不信我。」

道士嘿然不語,他心思雖不細膩,但被騙過了一次,好歹長了些記性。

面孔于是再度開口。

「道友不妨想想。」

「若我不是于枚,而是幻蝶所化,卻為何知曉酒神?之前槐靈種種反常的舉動,搞出了偌大的麻煩,卻為何不曾懷疑過是道友你死而復生,重入幻境而引發的呢?還乖乖被你們牽著鼻子走?」

「為何?」

「因為是我告訴它的。我告訴它︰我已將道友你挫骨揚灰、神魂俱滅。」

「幻蝶是三歲小兒?」

「言語固不足為信,可若是它吃掉了貧道一部分神魂,從中‘親眼’看到的呢?」

道士虛起眸子,那張面孔又笑了笑,繼續說道︰

「那日斗法後,我重傷月兌身,卻又落到了幻蝶手中,自知無法幸免,又曉得那酒神一直陰魂不散……」

李長安打斷她。

「你怎麼篤定酒神會救我?又一定救得了我?而我會重回幻境,站在你面前呢?」

那張面孔笑得坦然︰「賭一次而已,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輸的了。」

道士點頭,示意她繼續。

「于是我任那妖怪將我吞食,甚至將大部分神魂都輕易拋給它,僅守住一絲真靈不滅。當然,神魂中我作了些小小的手腳。」

「我掌控了幻境多年,多少悟得些手段。縱使騙不了幻蝶,還騙不了自己麼?」

李長安再度點頭。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

當初,自己與虞眉混進水月觀,發現幻蝶能隱去怨氣,都以為它已徹底吞噬了于枚,卻想不到是于枚為了守住真靈,故意如此。

這也解釋了,為何瀟水城被攪得天翻地覆,幻蝶也遲遲不肯出手,只因它在煉化于枚的真靈,無暇抽身而已。

道士于是抽出長劍,大步上前。

「你既如此苦心孤詣,有什麼話就快些說罷。」

說完,埋頭劈砍起太歲妖腰下肉團,要把它的本體從神壇上弄下來。

見得道士終于相信了自己,于枚也是隱隱松了口氣。

「以幻蝶對幻境的掌控,已能重啟幻境輪回,從頭梳理幻境,安撫群妖。道友可知它為何不這麼做?」

李長安頭也不抬。

「時間緊迫,勿要贅言。」

于枚稍稍一愣,旋即大笑。

「道友還是快言快語,是我婆婆媽媽了。」

她正色道︰

「因為幻蝶需要酒神祭,它計劃在酒神祭最後一日的大典上,在酒中下蠱,在所有人的月復中都寄入妖蟲。它不僅要控制瀟水,也要控制瀟水中這數萬妖魔!」

她吐露出幻蝶的計劃後,神色明顯愈加衰敗。

「最後還得麻煩道友兩件事。」

「請講。」

「這觀里有真人的墳冢,但只是假墓。里面藏著真人遺留下來的一些符、法器,雖靈性消磨日久,但應該還堪使用。勞煩交托給槐靈,若要對付幻蝶,她應該用得上。」

「好。」

「最後一件。」

她忽而深深嘆了口氣,透著數不盡的疲憊。

「請道友助我解月兌。」

…………

一夜的混亂終將平息。

幻蝶不惜血本,縫補了幻境,鎮壓了嚙鐵。

從容而來,急迫而去。

拖著光輝暗淡的身軀回歸水月觀。

然後。

轟!

劇烈爆炸幾將山頭顛倒。

宮殿觀堂灰飛煙滅,俱為焦土。

沖天大火中,析出點點熒光,浮在火中聚成只蝴蝶模樣。

又翩翩然落在山前。

幻化成一個相貌尋常的男子。

盯著大火。

面色鐵青。

俄爾。

妖蟲猖兵們凱旋回歸,本來一路鼓吹盛大,卻在男子陰沉的目光下,怯怯熄了吹打,戰戰兢兢,俱都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而在這一地滾地蟲中,兩個被鐵索緊縛的身影格外顯眼。

高大的,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嚙鐵。

縴細的,是面目灰白、不知生死的虞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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