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漩渦

「斬妖」瑩瑩的青光倒映在阿梅漆黑的瞳孔里。

劍尖顫栗。

只差毫厘。

便能貫腦而入。

李長安有預感。

這一劍落下,此間一切的一切都將塵埃落盡。

但恰恰就在這毫厘間。

劍刃卻再難落下。

概因,數只手掌從奄奄一息的幻蝶身旁、從殘尸堆中舉了起來,齊齊地、死死地抓住了劍刃。

這些手掌或遍生鱗片黑毛,或關節異常曲折,或指甲尖銳如鉤,但都有著共同的特點。

破碎、殘缺、血肉模糊。

一如它們的主人。

破破爛爛堆砌在尸山上。瞳孔灰敗,肢體僵硬,無言述說著一個事實——它們早已死了。

可一群死「人」又如何會突然「復活」阻擋劍鋒呢?

電光火石不及細思。

道士腳下感覺突兀一空。

亂了重心,整個人往下跌落。

尸丘塌了?

不。

道士驚詫發現,周遭堆積的尸骸,無論開膛破肚的,還是撕成幾段的,甚至一根骨頭,一塊碎肉,此時竟然都「活」了過來。

彼此間,毛發纏著毛發,內髒擠著內髒,牙齒咬著牙齒,粘粘、翻涌、高壘成一圈高牆向自己擠壓。

李長安下意識就要揮劍。

然而。

不知多少的爪牙從腳下、從身周冒出,抓住他的手腳,纏住他的腰月復,咬住他的脖頸,激得護身金光閃爍頻頻。

李長安好不容易掙開一只手,要掏囊中黃符,眼前卻驟然一暗。

抬頭。

無數怪異尸體以更加怪異的姿態扭曲、捏合成一面牆已將自己覆蓋包裹。

離得近了,才隱隱見得。

許多黑色的絲蟲樣的東西在尸骸間蠕動。

道士明悟。

是那些黑線,是那些怨氣凝成的、密布在幻境每一個角落的黑線。

是它們將尸體「復活」,並編制成一張「巨口」,要將自己一口吞下!

道士心下一凜。

此時。

「轟!」

忽有火光與聲浪並起。

身上搖搖欲墜的護身金光當即碎裂。

同時。

旁邊的骸骨尸壁也被炸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一雙手探進來拉住了道士的肩膀。

鼻端嗅到熟悉的香味。

整個人便騰空而起。

飛出尸籠。

…………

幻境如今活著的東西不多。

在這緊要關頭,能救李長安于水火的還能有誰呢?

虞眉將道士拔出尸山。

才落地。

「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貫清冷示人,但此時,語氣中竟是少有的慌亂。

方才,她正在周圍搜尋是否有活口,可那仿佛心跳的悶響皺起,她驚駭發現自己與幻境的聯系居然斷絕了。

她是幻境的中樞之一,可說,她本身就是幻境的一部分。便是幻蝶、于枚,也只能壓制她,迷惑她,嘗試控制她,而不能驅逐她。

可就在方才短短一瞬,完全沒有預兆,幻境與她之間的臍帶就這麼突兀被切斷。

一時間,竟有孤魂野鬼飄零天地無處容身的錯覺。

不僅如此,連冥冥中與酒神的聯系也被隔斷,再三呼喚,都得不到酒神的回應。

回頭去尋李長安。

正好發現道士陷進了尸窟當中。

……

李長安沒法回答虞眉的疑問,也顧不上回答,他死死盯著尸山。

在那里,黑線不停穿梭,編織著尸體,讓炸出的缺口飛速彌合。

眨眼間,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窗口。

透過那窗口。

可以瞧見,幻蝶臉上褪不去的暢快與得意。

可以瞧見,阿梅撕開了幻蝶的肚皮,站立在累累骸骨中央,漆黑眸子突兀低下來,迎上了道士灼灼目光。

片刻對視。

神色一動,似笑非笑。

像有條毒蛇躥上脊背,李長安汗毛倒豎。

「殺了她!」

虞眉一時不解。

「快!」

虞眉終于動手,動手就是殺招。

數顆指頭大小的黑色珠子擲上尸丘。

並指作訣。

「敕。」

頓時間。

孕育其中的癸水陰雷轟隆震出。

黑沉雷光一如火花跳躍疾走,又如油墨浸物無聲,所過之處,無論血肉、甲殼、毛發……先是干枯,繼而皸裂,最後崩作黑沙簌簌滑落。

又是轟然一聲。

李長安連人帶劍撞入其中。

砂礫紛紛灑灑四散。

趁機掙月兌了束縛的飛劍帶著雀躍回歸,在匣中顫鳴不已。

同時,也露出了半個幻蝶。

之所以是半個,因為它只剩個連著脊椎骨的腦袋,卻神色譏誚,顯然還在苟延殘喘。

「阿梅呢?」

它但笑不語。

道士不再理它,他直覺阿梅並未死于雷火,而是沉入了尸山更深處。

「再來!」

道士催促著虞眉,自己也準備再度祭出飛劍。

可此時。

「咚。」

彷如心跳一樣的悶響再次響起。

李長安只覺身子一歪,眼前一花,耳邊升起風嘯,好似突然之間,腳下的尸山連帶著自個兒都旋轉起來。

沒站穩。

背後又有厲嘯響起。

虞眉當即揪著道士的衣領,躍上天空。

李長安眼疾手快,抓住了幻蝶的脊椎。

人在半空詫異發現。

原來腳下掠過的不是什麼襲擊者,而是一條……河流?

連著河床被扯出來,河水翻涌,甚至跨著木橋,飄著小船,好似被捉住的蚯蚓,扭扭曲曲飛過來,和尸山纏作一塊。

緊隨其後的,是數不盡的殘磚碎瓦。

舉目四顧。

天地萬物搖搖晃晃蠢蠢欲動。

…………

橋梁、街道、樓宇,乃至于雲層、空氣和流水……所有的一切通通被無形的引力捕捉,轟轟烈烈卷入攪動天地的巨大漩渦。

地面早已不能立足,虞眉不得不用法器幻化出馬匹大的木鳶,載著兩人升空躲避,免得被土石吞沒。

可空中也不安生。

漩渦卷起的雜物,譬如連根拔起的大樹、一艘畫舫、半棟房屋……驚濤駭浪般一波又一波砸過來,兩人通力合作,不知轟爛了多少瓦頂、磚牆,斬斷了多少石橋、木梁,手段盡出,幾乎精疲力盡,一切才暫且平息。

地面上。

曾經鱗次櫛比的屋脊瓦頂,點綴其中的精致庭院,密布的羊腸石巷都已徹底不見,連網狀的河流水道都被扯斷、絞碎、填沒。一片廢墟中,被漩渦抓扯出無數深溝和丘壟,彷如條條匍匐的疤痕。

天上。

天穹彷如被揭下了一層皮,露出底下空洞的白,而更慘白的雲翳被拉成絲縷,成螺旋狀,依著慣性,一圈又一圈匯向一切的源頭——尸丘,不,尸丘也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土石、骨肉與建築殘渣捏合成的、一個屹立高聳、浮雲攔腰的怪異造物。

這東西是活的。

保持著一個緩慢的節奏。

不停地收縮、膨脹。

彷如一個粗糙的、怪異的、可憎的、把城市砸碎再用血肉粘粘出的巨大心髒。

伴隨著「心髒」跳動,發出沉重的悶響,大地隨之震動,溝壑里便擠出煙塵和厲風,哀嚎著在廢墟間回蕩。

…………

木鳶緩緩降落。

兩人分食丹藥、法酒,抓緊時間,恢復法力與體力,望著不遠處,一眼夠不著頂的龐然大物,臉色都不好看。

李長安還好,他不缺與大妖巨孽廝殺的經驗,眼下只是眉頭緊蹙,陷入一貫的沉思。

虞眉卻已經炸了毛。

她胡亂吞下丹藥,便一抓過幻蝶。

「那是什麼?」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幻蝶的狀況其實更加糟糕,他的身體變得青灰,隱隱浮出細密的裂紋,指甲大的碎片不斷從頭顱與脊椎上剝落。

它的肉身早被李長安焚毀,殘渣也被混入蠱酒,融進妖魔們的血肉,眼下這副殘軀實則是元神所化,此情此景,意味著它殘余的魂魄也在漸漸消散。

可縱使即將魂飛魄散,它依舊咧著嘴,臉孔在譏誚中支離破碎。

「那是什麼?」它學著虞眉的腔調,笑聲怪異且尖銳,「你難道沒看見麼?那是俞梅。」

「妖孽還敢鼓弄唇舌!」虞眉銀牙咬碎,斬釘截鐵,「區區一只尸妖……」

「尸妖?」幻蝶咯咯怪笑,「你竟然還以為那只是一頭尸妖?槐靈,槐靈,你雖已化形,卻還是個木頭腦子,那怎會是區區尸妖?」

它面帶愉悅,細細欣賞虞眉臉上的憤怒與眸子里深藏的慌亂。

一字一句。

「那是孽,尸孽!」

「不可能!」

虞眉當即怒斥。

尸妖與尸孽,兩者雖然都是行尸之屬。

但前者是死尸復起作祟,後者是怨氣凝結附尸。

看似相同,實則差距懸遠。

她要繼續反駁,旁邊李長安卻突然開口。

「它說得沒錯,的確是‘孽’。」

虞眉吃了一驚。

「可是真人明明……」

無論是酒神的記憶還是幻境的傳承里,俞真人都表明過,阿梅的真身只是一只尸妖。

可尸妖又哪來的能耐操縱怨氣和尸體呢?

「俞真人錯了。」

「真人怎會出錯。」

虞眉的一切都是由俞真人所賜,視真人為父母、神明,容不得說半點不是。

但李長安現在可沒功夫和她辯解。

怎會出錯?

是因為尸妖、尸孽特點相似,極易混淆?

或者是當年的俞真人初出茅廬,經驗尚淺?

還是單純的傲慢任性?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重要的是……

李長安指著遠處的龐然大物。

他發現那「心跳聲」一聲急促過一聲,彷如有什麼東西要從中月兌出。

雙目如劍,逼視幻蝶。

「里面是什麼?」

幻蝶臉上愉悅不減,還饒有興致打量著道士臉上神情。

只可惜,李道人臉色雖難看,卻瞧不見他最想看到的懊惱與恐懼。

不過,快了,快了!

因為他的「孩子」醒來了!

這顆殘破的頭顱放聲大笑。

尖銳的聲音混入厲風,回蕩在廢墟的煙塵之中。

「自然是以尸孽為心,以怨恨為血,以數萬妖魔的尸骸為骨肉,用我族類魂魄為養料,用幻境作子宮孕育而出的曠世妖魔!」

仿佛為其言語注腳。

天地間的「心跳聲」忽的百十倍密集、急促、沉重起來。

駭然抬頭。

那座高聳雲天的龐然大物竟在「轟隆」中迅速崩潰倒塌。

霎時。

正如將泰山擲入東海。

壓得地往上翻,壓得天往下墜,壓得四野群山往中間抬起、翻卷、傾覆。

更壓得腳下城墟搖晃起伏如水波翻涌沸騰。

兩人只好乘著木鳶再度升空。

可也在這時。

「山」已沉入「海」中,掀起浩蕩巨浪——由土石、骸骨、磚瓦……總之,由這片城市一切的物質匯成的浩瀚波濤。

怨恨凝煉成的黑線在其間蔓延穿梭,隱隱在「浪頭」編織出一張張模糊的面孔,哭嚎著、翻騰著、撕咬著,接天連地,浩蕩而來,吞沒席卷一切。

小小紙鳶孤零零盤旋其前,好比蚍蜉之于山岳。

「李道人!你不是要斬妖除魔麼?」

幻蝶還在狂笑。

縱使靈光散逸得幾要魂飛魄散,但神態卻愈加亢奮,愈加得意,愈加癲狂。

「好!」

「我就給你一個最強大的妖……」

劍光一閃而過。

狂笑劈作兩半。

將它的廢話與魂靈一並泯滅。

「回神。」

道士拍了拍陷入驚駭茫然無措的虞眉。

笑著指向她身後的方向。

在那里,地形在劇變中支離破碎,翻卷出重重險惡的山棘與深溝,數不盡黑線在其間游移穿梭,就像波濤中潛藏的獸影,蟄伏著爪牙,等待著懵懂過客。

而在更遠的地方,在山棘與深溝之後,酒神廟雖已殘破,但依然屹立。

「咱們該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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