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祁山之火

日頭西斜,山中天光墜得較快,轉瞬就將茅屋蒙上了昏黃的影,湛長風沒讓人跟著,自己穿過羊腸小道,靠近村落,村落外砌了一圈小腿高的石護欄,也不是護欄,類似分界線,將這個村落圍了起來,與外邊的野山劃分開來。

那石護欄如今已經長了青苔蕨草,好像踹一腳就會塌,她過去的時候,一條狗兩爪趴在欄上朝她吠,被沙啞蒼老的聲音喚了幾句,搖著尾巴往樹後頭拱。

這棵樹挨著石護欄長,軀干歪斜,樹皮皺得有點狠,缺了水似的。

它頂著一頭過早泛黃的樹葉,快要倒下,樹後頭坐了個老人,也歪斜著,打瞌睡。

狗叫兩聲,她就睜開渾濁的眼,坐正。

沒到十息又慢慢閉上,歪過去。

狗蹲坐著,瞧著她,再叫了兩聲,她又睜開眼,坐正。

湛長風在她睡去前開口,「老人家,這里是什麼地方?」

老人耳朵靈敏,可她听不見湛長風的腳步聲,衰退的視力也看不清人影,迷迷糊糊的,以為有人在夢里問她,還仿佛听見了自己清脆的笑聲,明亮的眼楮好奇地打量問路人,「這里啊,是小楊村,你從哪里來啊?」

說話一字一頓,好像說著就能隨時睡過去。

湛長風溫和道,「我從外面來,是專門收集奇聞軼事的流浪人。」

「哦。」那聲音體貼又耐心,老人家仿佛看見枝葉繁茂的榕樹下,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背著書箱,文質彬彬的樣子,就是容顏有點看不清,她急了,慌張道,「我怎麼看不清你的臉啊?」

湛長風說,「你瞎了。」

老人家神思恍惚,她才十七八歲怎麼就瞎了?

「我怎麼瞎了?」

「沒關系,我也瞎了。」湛長風安慰。

十七八歲的姑娘破涕為笑,老人家也露出安詳的笑容,「那你怎麼走過那麼多地方?」

「所以我從不認路,去到哪里就听哪里的故事,你們這兒,有傳說野趣嗎?」

「哎,有的,有很多啊,你想先听哪個?」老人家又問,「你會記錄下來嗎?」

「有意思的話,會。」湛長風道,「我要听最久遠的,山上的事。」

老人家听她說「會」,一下子高興起來,「那我說一個,要是不好听,就換一個?」

「好的。」

老人家回憶道,「我七八歲的時候不小心走過了這道石欄,將自己走丟在山里了,那天晚上,整座山都在燃燒,我就坐在火里哭啊,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家里的茅草堆上,唉,我跟爹娘說山燒起來了,他們就打我,說我從小就說謊,以後就是個害人精。」

她又記起了那種委屈,原來一直存在心底不曾消散,她跟湛長風強調,「可惜他們錯了,我一百零九歲了,本本分分,沒害過一個人。」

湛長風看著她干干淨淨透徹的靈魂,認真道,「我相信你,你很干淨。」

一個活過百數的普通老人,自然有得天獨厚的原因。

老人家猶如听到了天音,胸中郁氣散盡,容光煥發,「那這個故事可以記錄下來嗎?」

「能,你還有更久遠的故事嗎,我想听你多說幾個。」

老人家忽然不好意思,「老咯,有些事忘記了,不過啊,我記得有人說,山上是著過火的,那個時候」

「婆婆,天黑了,該回去休息了。」一個麻布粗褲的青年背著柴過來,戒備地瞧了湛長風一眼,欲扶起老人家。

「是狗剩啊,我要給她講故事。」老人家舍不得離開那溫柔的聲音,干瘦的手拍拍狗剩的胳膊,示意他松開。

狗剩清俊的臉掠過不滿,警告地瞪了眼湛長風,「婆婆身體不好,需要回家休息了,你走吧。」

「唉,別听這混小子瞎說。」老人家拾起身邊的一根枯枝,抽在他上,「搗亂,去給先生倒杯水來,先生趕路許久,定是渴了。」

狗剩下意識模模,不可置信與羞窘齊涌,瞬間紅了耳根,僵硬地轉身將柴立在旁邊茅屋的牆角,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屋子。

老人家將識字的人都喊作先生,還帶著敬意,「先生,我剛剛講到哪里了?」

湛長風,「你說那座山以前著過火。」

「哎對,這還是听我爺爺說的,爺爺是听爺爺的爺爺說的,特別特別久前,我們楊姓剛剛從別的島上搬到這里來,因為那個島上都是能修煉的修士,排擠不會修煉的人,搬到這里後,幾戶人家最開始是在祁山半山腰落戶的,有天夜里啊,天燒了起來,火都掉到山上來了,滿山都是火。」

老人家唏噓,如同真見過了,「有戶人家直接被燒掉了,連慘叫都沒有來得及發出,還有幾家死里逃生,卻是不敢回山上了,在山根腳,重新安了家。」

「這座山不是火山嗎,被那麼多火燒了,不會爆發?」湛長風像是驚奇發問。

狗剩端了個陶碗出來,不耐煩地遞給湛長風,听到老人家在講此事,眼神隱晦而復雜。

「哪里 ,你不知道了吧,那山的頂原來是尖的,後來被天上的火砸出了個窟窿,我小姑娘的時候還爬到山頂去看過,那個深啊,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老人家嘆氣,「只是又被爹娘知道我去山上了,好一頓打。」

湛長風說,「這個故事也不錯,我會記下的。」

「是嗎?」老人家高興,「我再給你講幾個好不好,以前都沒人听我講。」

「好,你講。」

狗剩瞥著一副溫文爾雅樣的人,愈加復雜,當真斯文敗類,「婆婆你該休息了。」

「我想再多說會兒,先生你冷不冷啊?狗剩,你先去把柴劈了,生堆火。」

狗剩:「」

這口氣有點上不去。

「婆婆!」

「老人家開心,讓她繼續開心一會兒。」

狗剩撇頭望向湛長風,夜色下,她子然獨立,溫柔而又遙遠。狗剩拉平了嘴角,站了幾息,轉身去將火生起來。

篝火的光照耀著老人,老人伸出手,像是要暖手,又像是要抓著什麼,輕輕嘆氣,「雖然那一夜,我哭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怕火,甚至回想起被火包圍的感覺,是溫暖的,比什麼時候都溫暖。」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也溫暖起來,笑著與湛長風說起年輕時候的趣事,「我那時候老愛往山里躥,高興了,不高興了,都去山頂,坐在那漆黑的口子邊兒,講講心里話,你可不知道,有次我下山來,都十二三歲的人了,又被爹媽揍了。」

「原來我在山上的時候,海星群島哪家人來收門徒,資質好的就帶去修煉,我爹媽早兩個月就跟我說了,但我沒記著,我爹媽邊打我邊哭啊,我也跟著哭,他們想讓我修煉,我想在這兒呆一輩子,恐怕這就是命吧,錯過了,我也沒覺哪里不好,不是照樣快快活活過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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