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趙承羽哭鬧的時候,他的臉色就已經很不好看了,這會子更是難看至極,陰森冷郁,半人半鬼的,人得很。
趙昔微笑了一笑,雲淡風輕。
能不能當太子妃,是太子殿下說了算。
而且,就算不是太子妃了,她就得搖尾乞憐嗎?
她望著那酒杯,手臂輕抬,正要開口——
突然,門外傳來通稟,尖細高亢,一聲比一聲急切︰
「陛下駕到——」
「太後駕到——」
話音落,朱紅的院門應聲而開,明黃的帝王儀仗赫然入眼。
一排排護衛持著長槍短劍,踩著整齊的步伐,如浪潮滾滾而來,「咚、咚、咚」如鐵錘敲打著地面,節奏沉穩而壓抑。
帝王親臨,還有太後同行,這樣的排面,怕是天上地下頭一回。
院中才站起來的眾人,立時「噗通」一下,齊整整地又跪了下去︰「叩見陛下、叩見太後!」
四周鴉雀無聲。
只有膝蓋下的衣擺,在地面上窸窸窣窣摩擦作響。
這院子里,除了幾個主子曾入宮拜見過皇帝,剩下的丫鬟僕從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貴人也許就是宮里傳旨的太監了。
哪想到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僅能有幸得見天子,還能見識一下傳說中叱 朝堂、垂簾听政的太後娘娘!
所有人都嚇得繃緊了神經,屏住了呼吸,那視線更是移都不敢移一下,只垂著眼望著自己的膝蓋。
腳步緩緩,自院門而來。
「一、二、三、四……」
眾人情不自禁跟著默數。
剛好數到第四十九的時候,那步子戛然而止。
曹德已迎了上去︰「哎喲,陛下您怎麼親自來了……這里有奴婢呢!」
「怎麼了這是。」一道偏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都跟他們說什麼了?朕就是沒事來轉轉,看把他們一個個嚇得。」衣袖一拂,含笑吩咐︰「大伙別跪著了,都起來吧!」
就听見趙子儀恭敬回稟︰「陛下親至寒舍,微臣不敢造次。」
「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皇帝哈哈一笑,煞是和悅,又一擺手,對地上跪著的僕從們道︰「都起來吧,朕不喜歡跪著一地的人,看著悶得慌。」
「是。」
惶恐地應了一聲,眾人這才猶猶豫豫的起了身。
也不敢多看皇帝一眼,只拿眼楮瞧著腳尖,規規矩矩地四下退散,但也不能退得太遠——天子駕臨,做下人的不可近前,也不得遠去,近前是沖撞,遠去是失禮。
于是,一圈兒人就都挪到了廂房的牆邊,跟木雕似的垂著眼定在那里。
常英從椅子上起身,施施然的上前,扶住了太後,換上一副諂媚的嗓音︰「太後娘娘,您來得正好,奴婢讓人斟了酒,正準備讓太子妃喝呢!」
「嗯……」慵懶的一聲兒傳來,是太後開了腔︰「太子妃要喝酒,那真真是極好的。」
太後穿著一件極華麗的拖地長裙,寬大的袖子上,用金色絲線繡了一雙展翅高飛的鳳凰,手指上戴著瓖嵌了寶石的護甲,頭上插著一對兒金燦燦的鳳釵,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種精心養護的尊貴。
她的視線越過其他人,落在了趙昔微身上,略閃過一絲意外。
這丫頭,居然沒半點驚慌失措,還算是有幾分膽色——那又如何?攤上今天這樣的事,趙家就算是再有手段,這丫頭也飛不出手掌心了!
「太子妃,這酒可是陛下從皇後宮里搜出來的,哀家听人說,這是當年你生身母親送給皇後的。」
她意味深長地睨著趙昔微,「說起來,皇後與你生母,當年可真是一對兒閨中密友啊,皇後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往沈家送一份,那沈氏出入後宮如入閨房一般隨意自在……」
趙昔微靜靜地听著,心里慢慢地對沈玉清有了更深層的一點了解。
京中這些人對沈玉清都沒什麼好的評價,大概是因其過于孤僻,又過于自負。
但現在看來,那些評價卻是有些不公。
——沈玉清出身清貴之家,父親又是絕世大儒,從小便天資聰穎,又兼得醫術無雙,再擁有皇後娘娘這份堅定的友情,還得到了名動京城的才子愛慕……如此種種,光是拿一條出來,就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了!
可偏偏她卻不懂得圓滑處世,一味的我行我素,人情往來全憑個人喜惡,這樣一來,怕是無意中不知道惹了多少敵意還不自知。
趙昔微就想起了隱居山林後的沈玉清。
那時候的她已經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溫柔,也學會了謙虛。
離開京城後,她一點點磨掉了鋒利的稜角,也隱藏了天才的光芒,更是塵封了鮮艷的過往,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只為三餐而奔波的普通農婦。
從雲端墜入泥沼,她終于活成了世人所認可的樣子,但世人卻沒有原諒她曾經的格格不入……
趙昔微代入沈玉清感受了一下,就有種悲傷的情緒突然壓在了胸口。
要有多麼堅強的心志,才能坦然接受這麼坎坷的人生?
要有多麼頑強的體魄,才能強撐著煎熬過了種種苦痛?
太後的聲音繼續在耳畔幽幽回響︰「哎,當年你生母真是出夠了風頭啊,只是可惜,是個見色忘友的女子,就為了一個男人,父母也不顧了,名聲也丟了,神魂顛倒的,竟然還和皇後鬧了脾氣。說實在的,她要是好好的听皇後的話,就算是沈家失了勢,她在京中也依舊是獨一份的富貴……」
輕輕一笑,搖了搖頭︰「你瞧瞧她,非要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以至于最後落得個這樣的下場,甚至還害苦了你,嘖嘖,真是不值啊!」
又看向趙昔微︰「可見這女子啊,書讀得多了就是不好,容易被書上那些才子佳人的傳說迷了眼,只是個男人而已,哪里值得她這樣賠上一輩子?太子妃你說是不是?」
太後出身市井小民,雖然這些年執政掌權,但骨子里的市井習性是半點沒改。
這番話說得粗鄙又輕佻,別說是趙府等人臉上掛不住,就是皇帝也有些不自然,輕輕咳了一聲。
趙昔微正在感傷著,听見最後這麼長長的一段,就立時從情緒中抽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