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織錦遮住了女子的眉眼,但從她微張的嘴唇,不難看出她的詫異。
回過神後,鏡映容的表情讓她知道此問並非玩笑抑或譏諷,她斂容沉默半晌,搖頭道︰「沒有,也不需要這樣做。」
接著,她面上重新浮現笑容,「因為這不重要。」
鏡映容微微歪頭,以眼神詢問。
「是否是同類,沒有關系,不是麼?」女子的語氣輕描淡寫,又似別有深意,「重要的是,是否是同黨。」
鏡映容眸色微動,若有所思。
這時候,幽洞之中的戰斗接近了尾聲。
青尾蠍斷了一只螯肢,體表多處見傷,已有萎靡之勢;人修一方有兩人負傷過重退出了戰斗,剩下的人里只有那位金丹後期的老者能夠對青尾蠍造成有效傷害。
女子轉開臉龐,織錦下似有視線投向幽洞方位。
——即便她的神識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那里。
鏡映容也將神識往那處鋪去。
洞中毒素彌漫,潮濕的岩壁染上斑駁青綠,青尾蠍目中凶意大熾,已被激出狂性,長長蠍尾抽甩出殘影,毒針好幾次險些刺中金丹老者身軀。
與青尾蠍相比,金丹老者則越發沉著,每一次出手,青尾蠍便衰弱一分,仿佛無形之間被抽走了生命力。
也許是見勝局已定,從旁牽制青尾蠍的一名築基修士逐漸松懈,就在他不小心一個走神之時,青尾蠍猛地彈起朝他撲去,以蠍尾架開金丹老者的同時,僅剩的一只螯肢剪向了他的脖頸。
面對四級妖獸的正面攻擊,築基修士登時魂飛魄散,嚇得呆愣當場,眼睜睜地看著那碩大螯鉗帶起腥風逼近。
電光火石間,金丹老者靈力爆發,一步沖至築基修士面前,舉起手中法器架住剪來的螯鉗。
螯鉗勢大力沉,又帶有劇毒,她不僅要對抗那股蠻力,還要運轉靈力防止毒素通過法器蔓延到己身,就導致她竟無力應對那刺來的蠍尾。
此刻,幽洞之外,女子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一動。
青尾蠍正上方的洞頂石壁,像是受到戰斗波及,幾塊倒懸如劍的巨大岩石突然崩落下墜,轟的一聲砸到了青尾蠍身上。
青尾蠍不至于被幾塊石頭砸死,但不可避免地動作一頓,老者趁機從螯鉗下逃開,拉遠距離後再度發起攻擊。
青尾蠍沒有堅持太久就徹底宣告敗亡,老者腳步踉蹌地去一旁打坐調息,傷勢較輕仍有余力的人開始就地拆解起青尾蠍的尸身。
妖丹、毒腺、螯肢、蠍尾、外殼,修士們不放過任何一個有價值的部分。奈何他們修為不足,所用器具又品質低劣,是以剖拆得很是困難。
直到老者臉色恢復紅潤,負傷過重的兩人也重新擁有行動能力,青尾蠍尸身才被拆解完畢,收集到的材料被裝進一枚專門的儲物戒指里,由老者佩戴在手上。
一行人向洞穴深處進發,待發現那株奇草時,人人喜形于色,而更叫眾人驚喜的,是奇草附近的一處紫魄晶礦藏。
幾位修士在老者的指揮下做起采集工作,這過程耗時不短,但宮裝女子仍未收回神識。
她安靜又耐心地等待著,鏡映容亦是如此。兩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氣氛靜謐,卻並不顯得尷尬。
那些人全然未覺兩道神識的存在,一心撲在收獲上,一邊忙活一邊興奮地談論這些資源能夠為門中弟子提供多少幫助。老者听著眾人的話語,皺紋似也舒展兩分。
等采集得差不多了,人們動身離開。當她們的身影出現在洞外,宮裝女子這才將神識收回。
「你在天嬋闕外布置的術法,是為了她嗎?」
鏡映容出聲問道,神識停留在老者身上。
女子愣了愣,轉向她,嘴角掛上一抹苦笑。
「這世上有什麼是能瞞過前輩慧眼的?」
鏡映容沒有接這句話。她注視著老者,道︰「以她經脈和丹田的受損程度,天嬋闕有更適合的治療法術。」
稍頓,又補充道︰「雖然無法讓她回到她原本的修為境界,但會有希望突破到金丹圓滿,延長壽命。」
女子聞言,輕聲一嘆。
「確如前輩所言,只是,只有那門法術,可以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
「你不想讓她知道,為什麼?」
「她不會接受的,」女子話音變得輕幽,「她怨我。」
鏡映容眼一眨。
「她是你的……」
「小師妹。」
女子又將臉轉了過去,朝向老者方向。那一聲「小師妹」,既像是回答鏡映容,又像是呼喚對方。
老者自是不會听到。她正與其他人商議下一個目的地,明亮的眼眸不顯老態,卻沉澱著風霜。
「那一代,她入門最晚,但她天賦極好,修為很快超過了同輩人。」
說起從前的事情,女子話語溫軟幾分,染上一抹傷懷。
「她總說她想當首席,想成為掌門,所以她不服我,時常找我挑戰,輸掉後又哭,要我請她喝酒。後來我被幽禁,她便偷偷跑來看我,陪我說話解悶,還帶了酒。」
她以懷念的口吻訴說著,明明帶著笑,卻透出幾許惻然。
「再後來,師長們殺我道侶,寅山打上山門……」
聲音低下去,女子抿了抿唇,笑容隱去,一時沉寂。
鏡映容︰「她在那時受傷跌落境界?」
女子極輕微地點頭。
「她受了很重的傷,如果不是本門功法主修生機,她早已在那場浩劫里死去……而當時我可以治好她,來得及的,可是,她不肯。她怪我,說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當初我听從師門勸誡,放棄那段感情,天嬋闕就不會遭此大難。她恨我恨到,寧死也不接受我的救治。」
女子低聲緩言,難掩平靜之下的一絲哀慟。
「太初觀雲夢道君助她保住了性命,但終究是延誤了治療,她的修為從化神跌落到金丹,再難恢復。」
听罷對方的講述,鏡映容點點頭,未予置評。耳邊傳來低不可聞的嘆息,她忽地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後悔嗎?」
女子身軀微震,片刻的靜默後,道︰「我不後悔。」
她咬字很輕,卻有一種決絕之感。
「因為我,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鏡映容點點頭︰「我知道了。」
說完這四個字就沒有了下文,以致于女子略感奇怪地問︰「前輩不指責我?」
鏡映容困惑地︰「我為什麼要指責你?」
「我身為人修,冒大不諱,與妖族締結為侶,令道侶身亡,師門遭難,同門死傷,又與仇敵同流合污,不知悔改——前輩也不覺我有錯麼?」
鏡映容「哦」了一聲,搖頭,道︰「那些都跟我沒有關系。」
「……」
女子定定地面向鏡映容,忽然輕笑起來。
「晚輩燕瀾,不敢冒問前輩身份名諱。只是前輩問我許多,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前輩。」
鏡映容︰「據我所知,世上沒有令死者復生的方法。」
「……前輩,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搶答不作數的。」
鏡映容像是沒听到識海里三靈的笑聲,面不改色地道︰「嗯,你問。」
燕瀾沉吟少頃,像是在斟酌語句,而後說道︰「人族與妖族,要怎麼樣才能接納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