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得道的酒肉和尚

天龍古寺。

偌大的湖面之上鋪滿了半黃的荷花枯葉,曾經的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此刻全都化為了滿目的瘡夷,高高豎起的枝桿之上,枯萎的花瓣在寒風之中無助地搖曳,不時便有一片干癟的花瓣隨風而去,掉落在湖面之上,然後又隨著無形的水流,緩緩而去。放眼望來,滿眼頹廢之情,讓人著實有些傷風悲秋。

湖中有亭,卻並不是那種四根柱子頂著一個蓋子的八面來風亭,倒是雕欄畫棟,格外精美,長長的木棧道探入湖中數十步,亭子便位于這木棧道的最前方。

亭中,兩人盤膝而坐,一個是大和尚,另一個卻是身著皇袍,看那式樣,竟然是皇帝才能穿的,那這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自然就是這大理的皇帝段正興了。

大和尚當然便是遠道而來的得道高僧,慧遠和尚。

如今大理之內,高穎德凶焰萬丈,各處都有他的耳目,就算是皇宮之內,也如同這亭子,四面漏風,宮里但凡有半句不利于高穎德的話語,不出半日,必然便會傳入到高穎德的耳中。

如果說真還有淨土,那也就只能是天龍古寺了。

大理所有人都信佛。

而這天龍古寺,更是大理境內諸寺之首。

當然,最重要的是,大理皇帝有著出家的傳統,多年以來,到這天龍寺內出家的皇族成員甚至于皇帝,為數眾多。

高穎德的耳目,不管是懾于佛祖的威能還是歷代皇族成員的尊嚴,終是沒有進到這天龍古寺的範圍之中來。

可是作為大理皇帝的段正興,想來這寺中一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今年以來,更是被高穎德看得極緊。

高穎德謀朝篡位的打算,幾乎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而慧遠和尚遠道而來,掛單天龍古寺,開壇說法,短短時間內,善闡府內諸多寺廟高僧便在辯經之中敗下陣來。聲名鵲起的慧遠吸引了更多的和尚來與他辯論,而這些精采紛呈的辯論,也吸引來了無數的權貴大人物。

不過此刻,段正興與大和尚所說的,卻是與佛經沒有半文錢的關系了。

段正興自然也是信佛崇佛的,不過此刻的他,卻是沒有一點心思與慧遠說佛經,他之所以費盡心思出了宮,來見慧遠,是因為他突然發現,慧遠可以幫得著他。

他現在幾乎一舉一動都被高穎德監視著,做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對方,眼見著對方一步一步的緊逼過來,段家幾百年的江山,一個不好便會在自己手中壽終正寢,他怎能不急?

但想要掀翻高穎德,單靠自己,現在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他只能與外面的那些不滿高穎德的大臣們聯合起來,才有機會。

可惜,他見不到那些大臣,而那些大臣們也幾乎看不到他。

在有限的一些見面的機會中,高穎德都會像一只巨大的莽蛇一般吐著信子虎視眈眈于一旁,那又難做些什麼呢?

但慧遠卻是既可以見到那些大臣,比方說董、王、沈這幾家能與高家扳扳手腕子的豪強,而慧遠也能與自己見面。

慧遠天然就成為了一個最為可靠的中間人。

這位中間人來自大宋,是一個德高望重佛學深厚的大和尚,不會引起高穎德太多的注意。

「大師,大理國祚這一口氣,可是吊在了您的身上了。」段正興垂淚道︰「還望大師有慈悲之心,能助正興一臂之力。」

他已經說了很長時間了,但對面的大和尚卻一直是不發一言。

很顯然,對方並不想介入到大理的這場龍爭虎斗之中去。

想想也很明白,陷身到此中,一個不好,就會有性命之憂。高穎德的刀子一旦舉起來,可就顧不得你是不是得道高僧了。

「大師,高穎德狼子野心,真讓他得了手,大宋必然就從此邊線不靖,只怕大宋邊境之上的子民,也要日日傷悲,夜夜啼哭了!」段正興嘆息道。

「這是如何說?」慧遠終于開了口。

段正興立時便抓到了這一線機會,道︰「大師,高穎德一旦謀朝篡位,因為得位不正,此人必然要以外來的矛盾來轉移內部的矛盾,向外開戰,就是最好的辦法。這兩年,大宋境遇不佳,連遭敗績,只怕到時候必然會成為高穎德的開戰對象,一旦大戰起,大理百姓遭殃,大宋百姓同樣也會不幸,大師慈悲心腸,當真就忍心這兩國無數百姓,因為此人的狼子野心而就此陷入苦難之中嗎?」

「南無阿彌托佛!」慧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佛祖有靈,自然是不願的。」

「大師來到善闡府之後,一直寓居天龍寺之中,沒有出去走一走,只怕還不知道,高穎德已經在準備對大宋動刀兵了吧?」

慧遠卻是搖頭道︰「這個,和尚倒是知道的。不過和尚自大黔西南而來,對那邊的情況卻也有所耳聞,佔了羅殿國的那些人,卻也是凶狠得緊,只怕高相國一旦真出兵,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段正興听得這話,卻是心頭大喜。「大師與那邊卻是熟識?」

慧遠把一顆光頭搖成了撥浪鼓︰「那些蠻人凶狠得緊,大和尚不敢在那邊久留,只是覺得他們兵甲齊整,甚有規矩,而且…….」

和尚壓低了聲音道︰「听說那些人的首領,是蕭家的二郎蕭誠蕭崇文,汴梁蕭家,陛下當有耳聞!」

「蕭定之弟?」段正興驚道。

慧遠發現眼前這位皇帝,現在當真是徒有其表了,對于外頭的消息,完全不清楚。

「正是。」慧遠道︰「大和尚過黔南時,沒有見過蕭家二郎,但在汴梁之時,卻是听過此人的名頭,盛名之下,當無虛士,相國此行,不見得便能移操勝卷呢!」

段正興連連點頭,高穎德在外頭吃了敗仗,最好是被這蕭家二郎打得一蹶不振,那才最趁他的心呢!

「大師,我需要你的幫助!」段正興道︰「我需要聯系上董、王、沈家,但高賊看得緊,也只有大師才能幫我做成這件事。」

「阿彌托佛,為了兩國百姓,大和尚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慧遠模著光頭,嘆息道︰「陛下不用說了,我一定盡心盡力為陛下做成此事。」

「多謝大師,事成之後,朕在大理為大師新建一座寺廟,保管不輸給這天龍寺,地點便由大師說了算,如何?」段正興許諾道。

「阿彌托佛!」慧遠再次搖頭︰「和尚做此事,只為百姓,不為富貴,不為錢財,大和尚行走四方,傳經布道,絕不會在一地一寺留連不去,陛下有心,和尚心領,到時候可將這建寺廟之錢,做為善資,有災荒之時,買了糧食,周濟百姓。」

「大和尚是真佛佗!」段正興雙手合什,躬身為禮。

「就是不知和尚如何與這幾家聯絡?」慧遠問道︰「總不能和尚上門去找,這樣未免太招搖,平白地讓高相國懷疑。」

「自然不用!」段正興笑道︰「今日我與大和尚見了面,以那幾位的智慧,自然會主動來問大和尚的,他們亦苦高賊久矣。」

「如上說來,只怕高相國也會來找我了!」慧遠一挑眉毛。

「以大和尚的智慧,應對自是無礙!」段正興道。

慧遠微微一笑道︰「十天之後,和尚要與天龍古寺主持辯經,到時候,還請陛下到場一觀!」

「自然要來領略大和尚風采!」段正興起身,合什為禮之後,轉身大步而去。

目送著這身形有些佝僂,頭上早生華發的大理皇帝遠去,慧遠這才轉過身來,看著這滿湖的蕭瑟之色。

偶然低頭,卻是輕咦了一聲。

就在這亭子一角,靠近廊柱內里,居然還有一朵荷花傲然開發,紅白相間的花瓣藏身于亭下,如果不是剛好一陣風來將其半邊身子吹了出來,還真是不容易發現。

難怪這湖中許多魚兒都圍著這根廊柱游來游去,敢情這里還有一枝盎然生機呢!

看著那荷花周邊昂頭吐著泡泡的一片片的金魚,慧遠感慨地道。

高迎祥是在皇帝走後約一盞茶功夫之後來到慧遠跟前的。

這個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

「大師,家父仰幕大師風采,本該來寺里拜見大師,只不過家父俗務纏身,竟是不得半天空閑,只能差遣在下前來請大師去高府一聚,還請大師不要怪罪。」高迎祥深深地彎子,臉上卻是沒有半分據傲之色。

他是真信佛崇佛的。

對于慧遠這樣有真學問的大師,向來佩服得很。

「無妨,來大理,自然是要去拜見高相國的,听聞高相國有心要起兵戈,阿樂托佛,和尚不才,正想請相國以天下蒼生計,息兵戈。」慧遠悲天憫人道。

高迎祥微笑,也不相勸。

像慧遠這樣的得道高僧,自有他的堅持,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打消念頭的。而自家的父親,同樣也不會因為一個和尚念叼幾句就改變主意。

恐怕對于和尚來說,也不過是抱了一個盡人事,听天命的心思罷了。

寺門之外,車轎已經等候多時,對于如今在善闡府中名頭正熾的大和尚,高穎德還是保持了足夠的尊敬的,不過很顯然,大和尚並不買他的帳,很是堅決地拒絕了車馬,竟就這樣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袈裟,提著錫杖,腳上一雙草鞋,一路步行往高府而去。

高迎祥無奈,只能一邊隨行。

而高府的車駕,便只能浩浩蕩蕩地跟隨于後了。

這樣的駕式,倒是比慧遠坐上高府車馬,更加的惹人注目了。

高迎祥看著和尚那滿是風塵的臉膛,上樣那腳上草鞋以及累累傷痕,與大理的那些養尊處優的大和尚還真是完全不一樣。

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吧!

「大師,喝酒,吃肉否?」高穎德與慧遠見禮之後的第一句話,便讓高迎祥有些傻眼,但更讓他傻眼的,卻是慧遠的回答。

「酒可飲,肉亦吃!」慧遠神態自若。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高穎德大笑著問道。

慧遠微笑︰「哪有這麼多的講究?大和尚行走天下,無有酒肉,何來力氣?相國當知,行路難呢!」

「行路難,難行路!」高穎德連連點頭︰「大和尚果然是得道高僧,備酒菜,我與大和尚痛飲一場!」

高迎祥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搞不明白為什麼這慧遠在天龍古寺里連著辯經多天都沒有讓父親稱贊上一句,而听到對方吃肉喝酒外加一句行路難,便認為對方是得道高僧了。

高穎德是一個真正的做實事的人,自然是看不起那些夸夸其談的大和尚,佛經辯得再好,無濟于蒼生,又有何益?不能做實事的人,在高穎德看來,不管對方是大和尚還是大美女,都如自己書房里的那個漂亮的大花瓶一樣,看看便好了。

雖然兩人見面不過廖廖幾句,但慧遠那不拘一格的態度,才是真正讓高穎德動容的。這才算是真正能做實事的大和尚,也才是有與他高穎德同桌而食資格的大和尚,其它人,便是天龍古寺的主持,他高穎德又何曾看在眼里?

酒菜很快就站上了桌子,卻也並不多,八菜一湯之後,便不見再上了,與高穎德的身份一匹配,倒也顯得對方極其節儉了。

「可夠?」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高穎德問道︰「這些天在天龍寺想必一直都是素食,大和尚的肚腸想必已經是不耐了。」

「非也非也!」慧遠笑道︰「素也罷,葷也好,只不過是我們在這世間的佐料,並不重要。」

「大師通透!」高穎道笑著示意高迎祥替慧遠把酒杯滿上︰「今日請大師來,即不問佛經,也不問因果,只是知道大師行走天下,所以想請大師替我講講汴梁、西北、上京的模樣!這些地方,高某神往已久,卻是不能前往,心中甚憾啊!」

「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慧遠一口飲盡杯中酒,放下酒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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