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瓦解

有時候看起來堅固無比的建築,只需要抽掉其中的某一個關鍵點上的支撐,整幢建築便會轟然倒塌。

同樣的,有時候看起來無比堅實的友誼也會因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而反目成仇,有時候自己覺得無比牢實的統治基礎,在真正的大風大浪來的時候,卻又是那樣的脆弱。

就像章家在福建路現在遇到的情況一般無二。

章宇不僅僅是福建路的安撫使,整個章家還是福建路最大的豪紳家族。

他們不僅僅是豪強,還是士紳,整個章家百余年來,出了數十位進士。

也正是這數十位進士,用百余年的功夫,鑄就了章家在福建路上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地位。

相比起章家,鄭家不過是近幾十年來,依靠武力崛起的強盜罷了。

章家事實上就是這麼定位鄭家的。

如果不是泉州是大宋的第一大海港,如果泉州不是大宋海上財富之路最大的起點,鄭家壓根兒就不可能崛起。

這樣純粹靠武力起來的家族,自然是不太放在章家眼中的。

不過,他們可以看不起鄭家,但卻不該看不起如今鄭家的當家人。

數十年里,鄭則仕不但讓鄭家成為了海盜之中的老大,更是成功地洗白上岸,明面之上,他們可是現在福建路上最大的鄉紳。

修路搭橋方便四鄉八里,撫孤養鰥寡孤獨使人少有所靠老有所醫,但凡福建路那里有個災荒,鄭家的賑濟總是比官府到得更快,事兒也做得更實在。

鄭家名聲雀起。

普通人看到的只是鄭家真金白銀的拿出來讓他們得到了實惠,

他們當然不會管鄭家這些錢是怎麼賺回來的。

事實上,當鄭則仕把鄭家洗白上岸之後,鄭家的海盜隊伍,便不再在大宋沿海重操舊業了,在大宋沿海,他們是最大的海貿船隊,只有進到了遠海,踫上了一些運氣不好的家伙,他們才會再次懸掛上那面讓無數人膽戰心驚的旗幟。

而倒霉的,多半便是遼國、高名麗等一些國家的船隊。

鄭家是真正的發達了,在福建路上被人與章家並列。

這對于章家來說,當然是一個侮辱,可是沒有辦法,章家也有巨大的海上利益,真要是得罪了鄭家這個海上強盜,那損失也是無法承受的。

但居安思危,鄭則仕的腦子,比所有人更加的清醒。

他清楚地知道,鄭家眼下的輝煌只不過是一幢建立在沙子之上的大廈,稍有風浪,便會煙消雲散。

章家之所以忌憚鄭家,只不過是不想與鄭家弄一個兩敗俱殺。

過去對于鄭家來說,章家是穿綾羅綢緞的,而他們是光腳的,了不起穿了一雙草鞋,自然不怕兌換,可現在,鄭家也算是穿金戴銀了。

可是底蘊呢?

鄭家那可是要差多啦。

真要有事,章家拼得損失一些利益而與鄭家徹底翻臉的話,那鄭家必然是那個輸家。

正因為有這個認識,所以鄭則仕才會拼命地想為鄭家找到另外一條出路。

一次在江浙拜訪絲綢巨商羅開先的時候,他正好踫到了大宋傳奇女商人,憑一己這力獲得縣主封號的江映雪。

當然,久經滄海的鄭則仕是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的,江映雪背後一定是有人的。

起初他一直認為這個女人的背後是皇室。

但深入交往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而且,江映雪對于他也是相當地感興趣。

在一段時間的相互試探之後,鄭則仕知道了商業聯合會。

那個時候,蕭誠還沒有去黔州,商業聯合會也還沒有多少人。

但里面的每一個,說出去名字,卻都是能讓這大宋商界震動的人物。

鄭則仕毫不猶豫地加入到了這個聯合會中。

雖然那個時候這個聯合會看不出來有什麼作用,但對于鄭則仕來說,他正需要找到足夠份量的人,來抬高自己的身價,提高自己的身份,以便能夠更好地抗衡章家。

要知道,鄭家上岸之後,一直便想與章家正兒八經的聯盟的。

比方說,用聯姻的問題來解決雙方的爭端。

可章家的態度耐人尋味。

聯盟是可以的,聯姻嘛,那就再說了。

鄭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不過是與章家的一些快要出五服的子弟結了親家,至于與章家本家聯姻,那是想也別想,說還沒說出口,就讓人堵死了。

人家本家的女兒,非進士不嫁。

可憐鄭家一海盜家族,上了岸讀書識字才幾年啊,別說是進士,便連秀才,也沒幾個。

這便是赤果果的瞧不起加侮辱了。

鄭家卻只能生咽了這口氣。

沒辦法,你想上岸吃飯,就得認栽。

鄭則仕沒有想到這一次的江浙之行,會認識江映雪,繼而便知道了蕭二郎,然後沒兩年,蕭二郎的黔州之行開始了。

而黔州商業聯合會也正式亮出了牌面。

現在每每想起來,鄭則仕還是感嘆自己的命好。

現在的聯合會,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商業組織或者聯盟了,他已經完成蛻變成為了一個政治聯盟,他們的盟友,遍及整個南方。

作為最早加入聯合會而且手中握有武力的鄭則仕,其地位,比起一般的會員,更是要高出一大截來。

而章家,卻還是那個章家。

不過在鄭則仕眼中,他們不再是高不可攀了。

鄭則仕相信,以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遲早,鄭家在福建路上會壓章家一頭。

果然,隨著東京被破,蕭二郎勤王救駕出兵,在荊湖路江陵府,向所有人發出了號召,共聚江陵府,推舉荊王幼子趙安登基,帶領大家再建新朝,光復神州。

只要蕭二郎成功了,那鄭家,就會真正成為這片土地之上最為光鮮亮麗的家族之一。

做到了這一點,他鄭則仕,便是死了,也是含笑九泉。

鄭則仕安之若素地在章家的大宅子里修身養性。

他知道這件事情最後的結果。

因為這一次出手的,可不僅僅是他鄭家。

這一次出手的,還有劉鳳奎帶領下的皇城司,吳可率領之下的知秋院,以及聯合會中一些其它的會員。

福建路上章家勢力是大,可福建路上文風薈萃,這些年來,朝廷所中的進士,依地方來劃分的話,福建路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這些家族,勢力比不上章家,財力武力比不上鄭家,但當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時候,那力量也是足以撼動整個福建路的。

福建路上六州兩軍,整個中下層,可基本上都是被這些家族把持著的。

要是能夠推翻章家,那毫不疑問,整個福建路的上層,不知要空出多少位置來,而這些位置,自然是由這些人補充上來。

所以,對于推翻章家,大家是喜聞樂見的。

只不過是實力未逮,要是隨意來搞,基本上屬于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所以即便知道了鄭章兩家交惡,章家扣了鄭家老祖宗,整個福建路上所有人也還是在觀望,直到由章家掌控的福建水師在蒼耳島一戰之中,大敗虧輸。

福建水師損失相當大,一半的船只被當場擊沉,連統制章乾都被生擒活捉,在發現了對方比自己船多,船大,船快,武器也更犀利之後,福建水師剩下的船只識相地降下了船帆,拋下了鐵錨,投降了。

浩浩蕩蕩的鄭家船隊出現在泉州港時,轟動了整個泉州,而早就等在這里的各地探子們,更是不分日夜地打馬狂奔一路將這個消息帶回到了各地。

然後,各地倒章運動,立時便風起雲涌。

章宇驚恐地發現,他已經無法控制福建路上的軍隊了。

原本對他言听計從的都鈐轄向輝忽然之間就病了,一向與他們章家交好的那些軍官們,忽然之間就聯系不上了。

而更讓他恐懼的是,章家發現,向輝居然在向泉州派人,在聯絡鄭家現在在外頭的主事人鄭之虎。

不到十天功夫,章家對于福州的控制都有些力不從心了。

當你無法控制官府的暴力機關的時候,你的統治其實就已經開始崩塌了。

不想萬劫不復,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向鄭家屈服。

而劉鳳奎,吳可兩人也出現在章宇的面前的時候,章宇才終于明白,論起思慮深遠,手段老辣,布局周密,自己別說跟蕭二郎比,便是眼前這個看起來離天遠離地近的老頭子,也根本就比不了。

「章家百余年來出了五十六個進士,讓人嘆為觀止!」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吳可搖頭晃腦,一臉的向往之色,「我們撫台一向是推崇的,也肯定是沒有為難章家的意思。」

章宇垂頭喪氣,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他只是擔心接下來對方會怎麼處置他們。

如果真想把章家一棍子打死,他也就只好破罐子破摔了,但只要還有生機,便只能委曲求全。

眼下听對面這家伙的意思,事情看起來還是有緩和的余地。

「章氏一族,在福建路上所根百余年,也算是澤被鄉里,很有威望了。而將建立的新朝,最要緊的便是團結所有人的力量,才能對抗遼國以及偽齊偽趙偽晉這些混蛋。」吳可笑道︰「所以呢,福建路還是福建路,章家也還是章家!」

「我還能在福建路做安撫使?」章宇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吳可與劉鳳奎包括鄭則仕都是笑了起來,笑得章宇面紅耳赤。

還真是不知好歹呢!

「章撫台知大體,識大義,擁護趙安殿下登基為帝,這是有擁立之功的。怎麼還能屈居地方呢?自然是要去朝廷之中,官家身邊效力的。便是章乾、章坤二公,朝廷也必然有所封賞!」吳可微笑道。

章宇頓時明白了過來。

章家可以留存下來,但他們卻必須去新帝身邊效力,說白了,就是作為人質。只不過是說起來好听罷了,也許還會給自己一個好听的但根本就沒有什麼實權的位置來作為門面。

只是這些年來,章家強勢慣了,一旦從權力的頂峰之上掉下來,那些新上來的,豈有不趁機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道理?

細細想來,似乎是有仇的多,有恩的少呢!

如此一來,首先章家內部就要先分崩離析,不復往日那種能夠抱團在一起的場面了。

畢竟章家經過這百十年的發展,枝枝丫丫的也不知有多少,以往嫡系強勢,大權在握,自然能夠捏合到一起,但現在眼見著高樓已塌,只怕就要各奔前程了。

如此折騰個幾年,福建路上第一氏族章氏,只怕就再也翻不過身來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鄭則仕。

這個老家伙,便是蕭二郎用來撬動整個福建路的支點。

看他那得意的模樣,真是恨不得一拳打個滿臉花呀!

「鄭公!」他有些落寞地叫了一聲。

「撫台有話只管說,只要鄭某能辦到的,自然不遺余力!」鄭則仕道。

「听聞之虎兄有鱗兒,雖只年方十六,卻是上山能擒虎,下海能捉鮫,我亦有一孫女,今年剛好及笄,卻也是花容月貌,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不如兩好湊一好,結為親家如何?」章宇道。

聞听此言,鄭則仕不由放聲大笑起來,多年郁悶,此刻終于一泄而空。這幾十年來,他們求娶章家小姐,不管給多少聘禮,都從來沒有如願過。

「當然願意,當然願意,只是要委屈章家小姐了!」

鄭則仕有什麼不願意的?

他一直不就是想融入主流嗎?

章家現在的確是倒霉了,但人家仍然是書香世家,是百年豪門啊!

落了毛的鳳凰,那也還是鳳凰啊!

一邊的劉鳳奎與吳可也是微笑不語。

對于這樣的事情,他們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以後朝廷真正想要完全掌握福建路,拆解福建路像章家這樣的大勢力是必然的事情,章鄭兩家結親,看起來是讓章家有了新的靠山,但又何嘗不是讓朝廷有了下手的機會呢!

這也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呢!

他們兩個都是黑暗世界的大玩家,此刻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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