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劍應有心人

作者︰三天兩覺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夕陽西下,濤聲似啜。

平靜的海面上,一艘連桅桿都已被折斷的破爛帆船正在隨波逐流。

起航的那天,這船上足有二十來人,可現在,只剩兩個了。

寺島康平背靠著船舷,癱坐在甲板上,望著遠處的晚霞,他的身旁,還倚靠著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小男孩。

「大叔,太陽快要落山了嗎?」男孩的眼楮早已看不見東西了,不過這也讓他的其他感官變得相對敏銳。

「是啊。」寺島的聲音听起來很無力,但他還是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親切溫和,「是感到冷了嗎?太郎。」

「嗯……」太郎搖了搖頭,「不,大叔的身邊很暖和。」

「是嗎……那就快睡吧。」寺島念道,「睡著了就不會感到餓了,也許明天你醒來,我們已經到陸地了呢。」

「大叔真的還相信嗎?關于‘’的事……」太郎問道。

「當然相信。」寺島回道,「‘’是存在的,這毫無疑問。」

「不……我不是說那個……」太郎道,「我是說……大叔真的相信,海的那一邊,會是一個沒有戰爭、沒有爭斗、人人都能得到幸福的地方嗎?」

寺島沉默了。

太郎說的這話,是他們離開家鄉的那天,船上這二十個人的領頭者,即他們的村長對他們說的;盡管……這位村長自己,也從未到過大。

連孩子都不相信的話,大人們又怎麼會信呢?但這些上了船人,除了去相信,也別無選擇。

他們所居住的藩國不久前剛被幕府軍所爭討,戰爭席卷了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家人被殘殺、強暴、侮辱,他們的財產被掠奪、尊嚴被踐踏、生命亦如草芥般被肆意摧殘。

既然家鄉已成修羅地獄,那縱然是謊言中的理想鄉,也是值得去追尋的,畢竟……他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

「別胡思亂想了……」寺島說謊了,不為自己,只因他不想讓身邊的男孩被現實的絕望所擊垮,「村長怎麼會騙我們呢?只要到了大,我們就什麼都不用再擔心了,那里會有好多好吃的,有溫暖軟和的床,親切的村民會把我們當親人一樣對待……所以,太郎,你要好好休息,養好精神,明天一早也許我們就能見到那些了。」

太郎听了,露出了一個有些悲傷的笑容︰「大叔……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寺島倒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改變話題,不過還是回道︰「我嗎……要是沒打仗的話,我應該還在父親的道場里當劍術師範吧。」

「呵……」太郎笑著應道,「完全不意外呢……我現在都能想象出大叔一臉正經的在道場里大聲呵斥後輩們的樣子。」他頓了頓,沉吟道,「像大叔這樣的人,說謊的本領果然都好爛啊……」

這一刻,寺島才意識到,他身邊的這個孩子、這個經過了戰火洗禮的孩子,遠沒有他認為的那樣天真。

或許,這個瞎眼的孩子,對于這個世界,看得反而比他更為透徹。

「大叔,我累了。」太郎的聲音慢慢變低了。

「睡吧,大叔會守著你的。」寺島道。

「大叔,如果明天我沒有醒來,就請讓我一直睡下去吧……」太郎的語氣很平靜,很顯然,他已可以像一個大人一樣……不,是可以比大人更為冷靜地去談論死亡。

而寺島沒有去回應這句話,因為他也不知道任由對方「醒不過來」究竟是殘忍還是仁慈。

太郎的話仍在繼續︰「……那樣,我或許就能再見到爸爸和媽媽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後,他又用關切的語氣道,「答應我,大叔,如果我真的醒不過來了,請不要把我和其他人一樣扔到海里,在我腐爛之前,我的血和肉……」

「不要再說了!」寺島突然高聲喝止了對方,沒讓太郎把最後半句話說出來,「自作聰明的小子……別看不起大人!想讓別人從小孩那里接受那種到死都報不了的恩情嗎!」

吼聲盡時,兩行熱淚已從寺島的臉上流了下來。

而太郎也的確沒有再說話了,他已靠在寺島的身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艘經過此處的海盜船發現了已經餓昏的寺島,和一具小男孩的尸體。

這艘船上日本人居多,他們看到寺島的裝扮和其手邊的刀後,便覺得這人很可能也是個武士,沒準能用得上,故而就把他救了起來。

而太郎的尸體,則永遠隨著那艘破船消失在了浪濤之中。

…………

寺島睜開了眼。

他的眼前是一片荒地,頭頂則是一輪明月。

今晚,亢海蛟讓他等得有些久了,久到他在閉目養神時,回憶起了一些已有些遙遠和模糊的過往。

如今想來,太郎看得的確比他透徹。

大自然不是他們村長描繪中的理想鄉,這里只是又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而已。

那天過後,寺島依然是過著隨波逐流的日子︰他被倭寇所救,上了賊船,便也只能跟著他們一起當倭寇,後來那伙人被大的軍隊給剿了,寺島僥幸逃生,于是又成了個到處流浪的強盜浪人。

他也不是不想放下刀,做一個正派守法的人,但他這個年齡,口音和舉止幾乎都已不可能再改,想隱藏日本人的身份是不現實的,而那時沿海一代倭寇成災,老百姓早就恨透了倭人,且那年頭也沒什麼遣返的說法,像他這種有前科的,一旦被官府抓獲,基本就是個死。

因此,對寺島來說,這世上既沒有可以回去的家鄉,也沒有一個能真正接納他的港灣。

他只能日復一日地過著刀口舌忝血的日子,用自己唯一擅長的一件事,即對「武道」的追求……來麻痹自己。

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寺島的劍道日益精湛,並逐漸變得小有名聲;直到數月之前,一位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找人與他搭上了線,提出要將他收為「門客」,當然……是不能公開的那種。

寺島沒有理由拒絕,即便已干了多年賊人的勾當,但在他心里仍認定自己是個武士,能夠找到個「主公」效命,總比終日去做一些讓自己也覺得羞恥的搶劫營生要強。

就這樣,今夜,他遇上了那個男人。

當林元誠朝寺島走來的時候,寺島從對方的眼神中就能感受到——這也是一個求道之人,一個對劍無比誠實的人。

雖然寺島也看見了遠處的孫亦諧和身上綁著鐵鏈的亢海蛟,但他根本沒有興趣去問這是怎麼回事兒;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林元誠。

就如林元誠的眼中,也只有他。

「好劍。」林元誠在對方面前站定之際,一開口就先評論了一下對方腰間的那把倭刀。

他甚至都沒有去確認一下對方究竟是不是寺島康平……因為對手是誰、叫什麼名字,這會兒都已不重要了。

「哦?你覺得這是劍嗎?」寺島略顯驚訝地問道。

「這當然是劍。」林元誠道,「而你,也是一名相當厲害的劍客。」

「呵……」寺島笑了,「沒錯,我是劍客,練得也是‘劍道’,只是……我這武器在你們中原人看來是刀,所以大多數人都認為我是刀客。」

「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無知的。」林元誠道。

「那看來你是少數人了。」寺島道。

「我?」林元誠想了想,臉上竟現一絲悲涼之色,「我不一樣,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這話,旁人听來或許不懂,但寺島隱約是懂了,他望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心中泛起的也不知是羨慕還是同情︰「哼……你要麼是狂妄到連自己都給騙了,要麼就真的是太可憐了。」

「你馬上就會知道答案了。」林元誠說罷這句,手已放到了劍柄上。

寺島也不再言語,默默抽刀出鞘,擺好了架勢。

長劍,平實無華,尚在鞘中,然那彌散的劍意卻已如豪巒瀚岳,巍然而臨。

倭刀,精堅強韌,鋒芒已現,可那高舉的刀鋒卻仍似寒蟬靜伏,古井無波。

這一戰,絕稱不上是什麼江湖頂尖高手的對決,因為這兩人的內功和那些一流往上的高手相比還差得遠;他們既放不出什麼數丈之外即可傷人的劍氣,也做不到憑功力壓制去強斷敵人的兵刃。

但這確是一場一流劍客的對決,兩人對各自劍道的理解,都已是世上無二。

嘶嚶——

破風聲起,寺島的刀動了。

同一瞬,林元誠的劍也終于出了鞘。

兩道人影交身錯步之際,刀劍拼斗之聲也隨之奏起。

寺島所用,是他家傳的「疾上水天流」劍法,這是他自幼便開始學的武功,據傳是他的祖先每天在瀑布底下練習揮刀而慢慢悟出來的;而他身負的內功,也是與之配套的家傳心法,盡管這套心法和中原的內功相比只能算是種三流的呼吸法門,但寺島的年齡畢竟比林元誠大不少,內力的總量上是不會處于下風的。

而林元誠……很奇怪的,在戰端開啟後,卻並未使出他的「伶俜嘆」,只是用最基礎的掃、擋、剌、撩、劈見招拆招,只守不攻,且極力避開與寺島正面角力,以側擋消力和騰挪閃躲為優先。

兩人就這樣過了二十招來招,這時,寺島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麼,故而虛晃一刀,後撤半步,頓住了攻勢。

「你在做什麼?」寺島問道,「為什麼不出招?」

「我不是不想出招,只是不能隨便地出……」林元誠道。

寺島聞言,神色微變,心中暗道︰「這小子……難道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如果和我對攻他的劍可能會斷?」

他猜對了。

僅在第一次刀劍相踫後,林元誠就通過手上傳來的感覺本能地察覺了這點,所以他才會有如此應對。

「呵……那你這樣打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輸也只是早晚的事。」寺島皮笑肉不笑地接道。

林元誠卻是面無表情地回道︰「既分生死,何問勝負?既求劍道,何論意義?」

他這十六個字,把寺島說得啞口無言。

再稍一琢磨,寺島便隱隱的感到了一絲恐懼——他忽然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求道之心、問劍之意,都遠勝于他。

寺島對「武」的追求,至多如匠人,但林元誠,已是狂人。

林元誠的心中從來沒有勝負,甚至連生死也沒有,他覺得自己為劍所做的一切,皆是理所當然。

對普通人來說,用「相對不利的兵器作戰」,是一種「不利的情況」,是「不公平」,但對林元誠來說,這只是他所需要經歷的無數歷練中的一個,他關心的不是什麼公平不公平,而是該如何跨過這道坎,因為在他的「道」路上,跨過這種坎是必須的,也是應該的。

「原來如此……」一息過後,寺島的神色漸漸變得冷酷了起來,「看來必須把你殺死在這里才行……若讓你繼續成長下去,有朝一日必成主人的心月復大患……」

「主人?」听到這兩個字,林元誠微微一愣,「怎麼?原來你找人比劍,並非論武求道,而是受人所托?」

「這兩者有什麼沖突嗎?」寺島反問道,「既是受人所托,順帶也可以讓我論武求道,不行嗎?」

「行。」林元誠點了點頭,「但哪個‘順帶’哪個,是有區別的。」

「在我看來沒區別。」寺島道。

「那我就告訴你區別何在吧。」林元誠道完這句,竟是主動出手了。

但見,林元誠步踏七星,劍出驚鴻,意氣神合,招若激湍。

霎時,月下寒芒陡閃,快劍逼命。

那寺島也是時刻準備著應招,並無松懈,一見劍光竄來,當即俯身,壓刀轉腕,翻手旋斬,一式疾上水天流奧義「崩流返」逆行而上。

乓——

下一秒,一聲金鳴。

劍斷,刃飛。

緊跟著便是「呲——」一聲輕響,一片血霧在風中飆灑。

血染塵埃,身影相錯。

林元誠手執斷劍,目光清冷,迎風而立,毫發無傷。

寺島也還站著,可他的頸側,已多了一道血口。

「劍是好劍,劍法也不差,只是你那心里,裝了太多劍以外的東西。」林元誠緩緩轉身,總結般言道,「心雜了,劍法也就亂了,所以一柄斷劍,已足夠取你的性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寺島已是臉朝下倒了下去。

在那彌留之際,其實寺島並沒有去听、或者說他也不在意林元誠說了什麼了。

那一刻,寺島的耳邊,好似響起了濤聲。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海上,背靠著船舷,望著夕陽,身邊還靠著一個孩子。

這些年來的一切,恍如一場夢。

那個正直的武士寺島康平,早已和太郎一起留在了那艘破船上,在那一縷對「理想鄉」的幻象和希冀中永遠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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