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公無渡河

天野茫茫,四廓蒼蒼,空谷中地搖不斷,眾人仿佛行走在夜航船上,連立足都有極大的困難,難怪兩側山崖上布滿了船型懸棺——或許在這些古人心中,大地無異于一艘看似堅固的船,卻航行在危險無法度量的漆黑深海之上。

盲目漂航著的巨船滿載著船客,只在晃動顛簸中傳出異響,挑動著船客緊繃的神經。令人恐懼的不只是那瘋癲吊詭的「船長」,更有那潛伏在巨海深淵之下,無可名狀的巨大陰影……

讓崇安縣山民日夜恐怖的龍吟聲,正忽高忽低地傳響開來,恍然如九天而下,又倏忽似九泉而來,從嗚咽飄揚轉躍至吭聲嘶吼,似乎只是經歷一瞬間,又仿佛已經等待了千萬年。

天地之威從來神秘,但誰能想到,在今夜竟會被一個殺業纏身的喇嘛屢屢操縱,妖僧客巴手捧著嘎巴拉碗,握著糾纏污穢的心髒,從砰砰跳動的心髒里擠出一股股毒血,滲進了人頭碗骨縫間的無數裂隙中,也流進了妖僧客巴的心里。

形勢嚴峻,陳近南仗劍想要直取喇嘛,隨即被一群群鑿齒之民阻擋。那些怪物的嘴里也有嗚咽聲,妖僧客巴的誦經也含糊到僅剩嗚咽,兩者間卻產生了奇妙的共鳴,仿佛正在進行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對話。

見陳近南的雙手被纏住,洪熙官的銀槍迅速襲來,用絕勝常人的速度擊飛樹木,蕩開另一個方向的圍攻,可是陳洪兩人的合力,始終是力有不逮,故而身後的天地會人馬結陣支援,殘存的武林人士也紛紛迎擊。

激戰中,就在誰也沒發現的時候,大地中的裂痕已經悄悄蔓延,從山麓一直擴散,如蛛絲網般綿延破裂,連帶著滾石落木從遠處為起點,引燃著大地的沸騰。

「總舵主小心!」

出聲提醒的瞬間,一根落木倒落而來,根須還沾粘著濕潤的泥土,已經徑直撞向了揮劍抗敵的陳近南。

三名天地會鐵血少年團的成員,奮力沖到前方,手中的大刀都來不及扔下,就螳臂當車般地先行擋在巨木前面。

鮮血染透了白色的衣袍,三名少年微弱的血肉之軀被碾入泥土,終于改變了巨木的滾落軌跡,從陳近南的身側,在他驚怒的目光中擦身而過。

同樣的情況不止一次發生,屢次出現在天地會同袍、武林人士的同門故舊中,梅花拳門的師兄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師弟攙扶著才沒有撲倒。

一塊巨石滾落而來,碾碎了閩越古城的殘垣,灰土漫天飛舞中闖破霧氣,把跋涉在南邊淺灘的隊伍截成兩段,收尾不能相顧。

更嚴峻的是,巨石滑過的地方土地也紛紛開裂,鴻塹正慢慢過大,如果越不過巨石和滾木的阻擋,就會被淹沒在鑿齒之民的隊伍中。

「快撤退!到山的邊上去!」

催促的聲音忽然響起,為這支迷失了方向的隊伍指明道路,前方跋涉的人搶先一步闖出城外,從搖搖欲墜的古城門里逃月兌。

地龍翻身越發強烈,建築宛如得了瘧疾不停打擺子。

陳近南痛心疾首地收攏殘余的鐵血少年團,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江道長!你怎麼回來了!」

江聞故意蒙面混在人群中,被他一聲叫破也十分驚訝︰「總舵主,你還沒死啊?」

陳近南臉色瞬間跟吃了蒼蠅一樣,哪有人打招呼開口就是還沒死的,說得好像自己早就應該死了似的?

但江聞顯然更驚訝,果然一身主角氣質的總舵主,在檔期充足的情況下,生命力堪比火星異種。

「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車!先帶人撤到山麓,那邊的岩層比較堅固!」

「明白!」

陳近南果斷說道,正要指揮撤退,閩越古城影影綽綽的陰影中,卻忽然飄出了更鮮明的嗚咽聲,此聲音在憂悒中夾雜忿懣,似牛哞又像虎吼,每一次音調流轉,都好像繩子捆扎著心髒的血管,快慢不一地收緊著。

這聲音從古城里傳來,走在後面的武林人士毫無抵抗之力,緊捂著胸口開始了痛呼,身後的鑿齒之民卻集體朝天狼嗥,附和著遠如天外飄出的龍吟。

長頭發的怪人也藏在人群里,但他身上的臭味根本掩蓋不了,所在之處三步之內沒有人靠近,听到聲音後臉皺成了苦瓜。

「壞了,桀粢要醒過來咯……」

說完,他就扯起了嗓門,唱起了荒誕又俚俗的小調,破鑼嗓子難听無比,卻讓人心髒撲通到極致時得到放松。

一棵大樹倒下,正跨在城門邊緣,堪堪就要阻擋住後續人員的逃生道路,便便在此時,一個鐵塔般的身影猛然沖出,托起了深山生長數百年的古樹,為武林人士撐出一條通道。

「多謝這位俠士!」

「感謝大俠!」

「大恩無以為報!」

感激的聲音不斷響起,撐著巨木的人嘴里卻緊咬著辮子擋住臉,膚色漲至醬紫色,兩只腳深深地陷入了水門荒灘的淤泥中,肩膀肌肉如同鋼鐵,一心托舉著這條逃生之路。

嚴振東的氣息已經將近窒斷了,比武失敗全然丟丑的他,在混亂中藏進了隊伍里。月兌掉了官服只留下破爛的內衫的他,看著就像個碼頭扛包的苦力,卻歪打正著逃過了鑿齒之民的屠殺。

他本想就這樣趁亂逃出,當看到巨木滾落的時候,卻忍不住出手。

橫練鐵布衫被重物壓制,讓他回憶起了小時候鐵水擦身、鋼棍排打的痛苦,肌肉一寸寸地下意識收縮,用極致的擠壓拼合,減少著身體的痛苦,早已麻痹的神經慢慢活躍起來,讓他肺里仿佛有炭火在滾動。

時間一分分過去,他的雙腳陷入了泥潭里,膝蓋淤血化為腫脹,在天地偉力面前人的力量還是有極限的,他的榮華抱負,也短淺可笑得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一刻嚴振東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有什麼名震江湖的抱負,他只是想對得起這一身苦練的武藝、多年來吃過的苦。練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念頭,是他一直揮之不去的。

但除了這,他只是更想要做些什麼。

他的眼楮慢慢無神,因為肺里再也吸不進一絲空氣,胸膈猛烈翕張跳動,心髒仿佛要蹦出來一樣。

一只手忽然痙攣,幸好最後一個人已經逃月兌出來,他卻頹然半跪,再也沒力氣甩月兌壓制,腰間幾枚塞進腰帶的銅板忽然滾落,伴隨著天上的細雨撲進泥土里悄然無聲,卻讓他听見了踫撞在石板路上的叮當聲。

毒霧從裂隙中蔓延而出,地震似乎引動了更深的東西,嚴振東恍惚看到有個小孩正蹲在地上,一枚枚使勁摳撿起銅板,攤開手掌想要拿給自己,踉蹌向自己走來。

地陷開一條縫即將吞噬他的立足點,嚴振東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仿佛看見了年幼離世的那個孩子,伸出了早已失去知覺的那只手,卻只有雨絲飄落在粗糙的掌心。

除他以外的人,卻只听見了龍吟聲高亢嘹亮,化為滿天洶涌的波濤聲響。再一看,天邊的黑雲不再是黑雲,而是高到了天極的浪頭,正摧山碎巒地排蕩而來,巨大的洪水滔天至極,即將徹底抹除武夷山脈的存在,將這里化為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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