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端為謝楊朱

遙遠的雪山,仿佛天邊永遠無法抵達的幕景,淡淡地旁觀著一切。

熾熱陽光、冷烈空氣、漫天黃沙不時襲來,這些互相矛盾的景物同時出現,讓本趟旅途顯得如此荒誕可笑。

李志常嘴唇已經皸裂出血,眩目光芒也刺傷著視網膜,他的腦海里忽然忽然想起了一些凌亂破碎的片段。

燕京的隆冬大雪、宣德的翠草新綠、漠北的瀚海黃沙、撒麻耳干的鬧集商旅,一幕幕都從他眼前飛過,又被北風裹挾著要離他遠去,化成天際遙不可及的白日星光。

「志常,抱元守一。」

蒼邁的聲音忽然響起,一股暖流從肩頭撫著的掌心緩緩流淌,滋養了李志常幾乎崩潰的心智,憑空又生出了幾分力氣。

干啞的嗓子刀割般疼痛,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面容清 的老者就闊步超越了他,再次行走在隊伍的最前端。

李志常的眼中生出無限的憧憬,正是這個老者,以年邁之軀帶領這支瀕臨絕境的隊伍,無數次月兌離險境。

可就在這時,他的視野卻有些異樣,仿佛眼楮里爬進了一只怎麼也趕不走的蟲子,可惡dew正往他的眼球里鑽……

他又看到了和師父並排的人。

那個剃著蒙古發型的漢人。

那個帶著蒙古聖旨,要挾師父西行的人。

那個臉上永遠掛著死人般僵硬笑容,永遠不知疲倦饑渴為何物的人。

「真人,前面就要到王帳了,可千萬要緊身體呀。」

那聲音優柔刺耳,體貼中滿是陰陽怪氣,李志常不禁怒視著對方,奮起最後絲力氣要維護師尊的名譽。

但是赫赫有名的長春真人,卻面無怒容地笑著,「有勞劉使臣關心。」

言畢望著遙遠處的雪山,感慨說道,「此番西行踏過了昆侖祁連天山,經書中的瑤台帝墟卻毫無蹤影,想來都是後人附會。以老道之見,《山海經》言王母居流沙之濱,赤陽之丘,凝冰之川……」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

劉仲祿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毫不費力地接著說道,「長春真人莫非是想說,這便是三危之山?莫非也想上山請不死之藥?」

七十二歲的丘處機面無倦容,一路顛沛流離似乎都沒有損害他分毫,微微笑道。

「劉使者身為大汗的醫官,怎麼會相信這等荒誕不稽之言?」

劉仲祿的腳步很是奇特,每一步邁出的長度宛如丈量過,不會多一寸也不會少一寸。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真人,在下也不會相信世上有神仙之流……」

大雪山上,王帳頂的氈尾肆意飛舞,蒙古武士于冰天雪地中敞懷痛飲,角力摔跤,發出震天的呼喊聲。

李志常忐忑地走進了王帳,在一排排蒙古武士觀望中保持著姿態,竭力忍受著帳篷里的牛羊羶氣和酒肉臭味。

一切不安情緒在看見師父背影時,總是能化解于無形之中。

萬里西行被七十二歲高齡的長春真人踩在腳下,試圖擋路的蒙古武士被贏弱的全真道人單手摔躺,掛在旗桿頂上的晉謁符節也被凌空直上三尺行走三十七步的金雁功摘下,一切似乎都不在師父話下。

但是此行最大的困難,此刻就端坐在這王帳之內,手掌把玩天下人的性命,酒杯痛飲著敵人的鮮血,這番所謂詔對「道德之事」簡直是方天大謬。

長春真人固執地要求齋戒一旬又二日,終于同意覲見。

「志常,摒念心齋。」

丘處機撫著他的肩膀,率先走入了王帳,冷風夾帶冰凌掛滿衣袍,卻在帳內熊熊熾熱的空氣瞬間融化。

李志常第二個走入,也看見了里面的人。

蒙古使者劉仲祿正候立座旁,像討厭的蟲子一樣,在他的世界里徘徊不去,如果不是師父修煉有成,早就累死在萬里朝見的途中了。

但讓他更好奇的,是王座上的那個人。

殺戮千萬的人屠是什麼樣,李志常想象不出來,他只看到了一個格外衰老的人。

李志常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人絕不是信道篤誠之徒,因為他向來的所作所為,只會與黃老之術全然相悖。

與野心,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熬干了那人的身體,醇酒與美人,像是飲鴆止渴的毒藥催發著生命里,也讓那人在短短幾十年間,做到了草原千百年都不曾成就的功業。

「真人,可有教我。」

如豺的嗓音響起,帳篷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無他。要長生須清心寡欲;要一統須敬天愛民。」

丘處機仍然微笑著,外界的寒風和帳內的熱流全然不能影響。

王座上的人驟然站起,將身上披著的錦袍甩在劉仲祿面前,精瘦卻過早衰老的身體依然帶著悍勇。

「當地向導說這座大雪山,波斯語意為殺人之山。因為從北方來的軍隊只要越過這座大雪山,就面對一個無險可守的大平原,可以予取予求!」

他聲音嘶啞地綻放著,「摩柯末已經被我殺死,他兒子札蘭丁帶著花剌子模的軍隊逃入山的那邊,你告訴我不再殺人?!」

蒙古發型的劉仲祿沉默不語,僵硬的臉上笑容依舊。

丘處機矍鑠的神情也絲毫不驚。

「大汗有殺人之道,自可以屠盡仇讎,也不免戕害自身。老道有生民全真之道,卻無法一言蔽之。況且大汗想引兵越山,又何必等我?」

王座上的人無聲地笑著,使勁拍著劉仲祿的肩膀,笑得幾乎要斷氣。

「他跟我說,你丘處機已經三百多歲,是一個掌握了長生不老之藥的人!還說林靈素曾帶著宋朝皇帝神游天界,享受萬倍于人間之樂!我特意在這里等著你,就是想看看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此乃首羅王上師所言,小人只是轉述一二。」

劉仲祿帶著死人般的僵笑,恭敬回答。

丘處機听到這話,深深地看了劉仲祿一眼,裹緊襤褸的道袍就地坐下,也不管前一夜宴飲的狼藉。

「大汗,我昔年出家同道七人,有三子先已升化如蟬蛻,只剩下我這個老朽化不去凡骨,如何能有長生不老之藥?我只知道神為真己,身是幻軀,大汗凡是見色起心,當自思身假神真。」

李志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並不憚于喪軀,卻不忍心見年邁的師父命喪于異鄉——像這樣毫不客氣地抨擊一代人屠,結果絕不會是樂觀的。

「如果大汗不信,且屏退左右,與我同瑤池仙宴,穿越眾幻、一覽群真……」

老道士坐在地上,紋絲不動。

讓李志常意外的是,對方竟然真的听從了師父的要求。

李志常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師父,憂慮之色溢于言表,卻忽然發現盤坐地上的師父,忽然面容蘧黑,蒼老衰朽了許多,仿佛坐化解去多時的一具遺骸!

他在驚詫中還沒細看,就被金瓜武士推出帳外,重重封鎖了內外。

帳內忽然飄出了奇異的香氣,濃烈到浸入衣物便無法散去,他的呼吸行動也越發困難。

忽然,空氣中猛地響起了簫管之聲,嗚嗚咽咽飄蕩無依,時而有雲鶴唳天、時而聞笙管悠然,仿佛帳篷中進入了另一番世界。

聲音?哪來的聲音?

李志常驚恐萬狀地問著身邊的師兄弟,大家卻像看瘋子一樣對待他。他沖上前揪打蒙古武士,要求入帳觀察情況,卻被對方怒扔出去。

李志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他的心髒猛然跳動得劇烈。最後才發現,他所听見的古怪聲音,竟然是從他的心口出飄出!

對了,那聲音不是笙、不是蕭、不是鶴,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籟在奏響!

《南華經》說「地籟」、「人籟」是不同形制的蕭類樂器,有獨竅、眾竅之分,「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為是天籟。

那麼此時在他身上出現的,則屬于只有他才能听見的「心籟」!

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反復奏響,吹奏到精神幾欲崩潰,赫然是心籟畢鳴的恐怖體驗!

他保持著頭部貼近胸口的古怪姿勢,匍匐在地上,感覺心籟畢鳴著所有心頭的聲音都時時處處奏響……

多年之後,當李志常親眼見著全真道在辯經中失敗,被勒令焚毀道經,遭到全面打擊時,他的腦海里依舊會浮現出瀚海山河中,那個踽踽獨行的蒼老背影。

但他知道,師父已經死了。

不是死在大雪山面見鐵木真後的第四年,而是在那天的帳篷中。

鐵木真在那天起性情大變,居然發布了止殺命令,听從修養性命的指示。

而師父卻像是見到了世間蘊含的全部恐怖,在那之後身體快速衰老,日日閉鎖在靜室中參禪打坐,再也不出門,仿佛就連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都是毒藥。

可每當他打開名為《長春真人又玄記》,想要寫下什麼東西的時候,卻總會在面前浮現出一個清 的身影,仿佛撫著他的肩膀。

「志常,不可致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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