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盤顧視閑

「南少林的余孽竟然還沒死絕。」

衍空和尚獰笑出聲,似乎對眼前這一幕非常滿意,「我常常後悔火燒少林寺的時候不在場。沒能親眼見到至善老禿驢痛哭流涕的模樣,實在是終身的遺憾……」

衍空和尚摒絕右腳傳來的痛感,緩緩沉橋坐步,側身立腰出掌,再一次鼓催動渾身的內力,「看你這個小子的武功,一定是至善老禿驢精心培養出來的苗子,今天把你當場打死,倒是能讓我痛快不少!」

洪文定縱然年幼,武功根基卻是一等一的扎實,即便體質因為腐骨毒戕害略有倒退,可招式與境界依舊在江聞的指導下突飛猛進,逐漸以有形為無形,意圖跳出門戶之限。

只見他身正步穩、下盤沉實,儀態外靜內猛,雙眼似閉非閉間已經將衍空和尚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架勢不錯,強過剛才那招粗俗淺薄的掌法。」

衍空和尚微微笑著。

洪文定很久沒動真格的了,前幾天的那場連熱身都算不上,身體也不免有些疏懶。然而武學一道在于勇猛精進,也貴乎靜慮思純,當心中有拳的時候,洪文定慢慢覺得砍柴和打人,似乎也沒有多麼大的區別……

不過是一刀兩斷!

一陣強風呼嘯而過,緊閉的福州西門上亮著兩盞燈籠也搖晃不止,忽明忽暗間如血珠欲墜。

此遑論夜城門的守吏,還是城中的居民,都在這片漫長的黑夜里蟄伏著,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又像是在暗中拼命地等待,等待那場可能永遠也無法降臨的日出。

短兵相斗需睜大雙眼,以便捕捉對手每一毫的異動同時震懾對方;而游走持斗只合覷眼,判斷時以意為先,得意忘形,同時也避免在僵持中風沙迷眼,露出不該有的破綻。

故而此時隨著風卷塵沙吹來,洪文定搶先抓到破綻,動如月兌兔地出手了。

甫一出手,就是洪家拳最一往無前的殺招——虎鶴雙形!

虎形勁猛、虎爪威沉,鶴啄飄險、鶴意靈秀,洪熙官創出的招式與後世「洪頭佛尾」的雙形拳不同,在少林五形拳招式精密善變的同時,更加殺招迭出,是一等一的搏殺拳法,絲毫不給敵我留後路。

洪文定身量尚小,便仗著體形靈動的優勢欺身猛攻,長短橋變化信手拈來,霎時間險狀紛呈,卻被他一一化解。

虎勢以橫克直,鶴意以弱借強,虎爪如猛蟲撲獸,鶴翅則為凌空擊水,他的招數快如閃電,逼得衍空和尚不得不後退,一套拳法打下來,姿態浩浩如五爪金龍,盤盤如老僧入定,已然極具神化之妙。

「好一個虎鶴雙形拳!你師父和苗顯什麼關系?」

衍空和尚眼中異彩連連,揮袖擋開洪文定的進招,氣度步伐絲毫不亂,顯然這些未能讓他狼狽破防,同時也一眼就看穿了洪文定手底的真招。

「虎形中分紅黑門,鶴形內有開閉口。你是不是還藏著一式黑門拳,打算在白虎三爪之後緊接黑虎穿林、毒鶴十二手,想直破我的中門?哼,也只有苗顯那老匹夫才會如此陰毒,活該被人打到吐血折壽,帶著全家隱姓埋名。」

衍空和尚跛了一腳,身形步伐卻絲毫不受影響,趁機想要反擊,而洪文定就像他說的那般,再次飛身而起,凌空揮出虎爪三記,抱月流雲般恰好遮擋住暗藏的一式掏心爪。

此刻明招在前,暗法在後,衍空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擋在眼前,又一退閃過掏心黑虎爪,卻已然步入了連環的陷阱之中,一步退步步退,洪文定雙臂舒展起似野鶴飛撲,隨著鼓蕩丹田,喉發鶴鳴,殺招已然成型!

洪熙官暗中傳授的毒鶴十二手大開大合,接連攻擊著如顱底、咽喉、胸突、第七到八的肋骨縫等人體要害,反復打擊大肌肉群的鏈接肌肉束、下巴側呼吸道及神經部位,陰藏陽蓄全是毒手。

經過洪熙官這樣的生死搏殺行家修訂,這門拳法赫然已是一連串形成體系,絲毫沒有退路的狠毒死手!

隨著中門被騙開,衍空和尚寬大的官袍被迅風蕩起,被擊打出鞭炮般的爆鳴,然而他巋然不動地立在院里,似乎因為神經麻痹已經無法動彈,硬生生收下了一連串殺招。

洪文定緊持著一口氣不敢換,防止緊連的毒鶴十二手出現破綻,因為只有他察覺到,明明自己的殺招已經實打實地擊中了,對方卻沒有出現一絲常人的反應,仿佛周身致命死穴之于他,也只是一處再尋常不過皮肉!

這種恐怖的反應,讓洪文定聯想到了慘無人形的毒人馬寧兒,可是面前的人明明四肢完好、被咬傷也會疼痛流血……

洪文定的余光觀察著什麼,已經不得不開始思考退路了。

畢竟這次交手與鏢局里教訓陶子安的小打小鬧不同,兩人招式之中濃烈殺氣已經漸漸影響他的心智,根據他自己的預估,再過一刻鐘時間如果不能得手,事情就會再次不可控制了。

衍空和尚雙眼微眯,對眼前越發瘋魔凌厲的鶴啄感到有點疑惑,然而出于對少林拳法的了如指掌讓他絲毫不懼。

挺身被動接招了許久,他終于動了起來。就在洪文定跳躍而起、無法躲避的時候,衍空和尚雙掌舞動如風車,隨後猛然轉身以雙手撐地,未傷的獨腳閃電般凌空蹬出。

此時在洪文定的視界看去,已經沒有了身穿官袍的古怪和尚,只有一頭獨尾豎立,背身回首的斑斕猛虎,睥睨中虎嘯而起,便有惡風陣陣、襲人而來!

這一招又快又險,洪文定只覺得眼前一個影子迅速放大,而下一秒,一只大腳已經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渾身的氣血翻涌、唇齒間鐵銹味不斷浮現,口吐鮮血著飛了出去。

「這招虎形拳里的殺招——穿心虎尾腳,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獰笑著回頭,怙惡不悛的面容更加丑陋凶惡。

穿心虎尾腳模仿大蟲豎尾,尋常人只要胸月復或下顎中一腳,輕則吐血昏迷重則腦裂立斃,更不要說還能化為連環虎尾腳,一記更重過一記,直到將對方渾身骨骼踢碎為止。

這一招,是他在南少林中偷師的技法,尋常人怎麼也想不到虎形拳充斥的虎爪、虎撲之中,會藏著這麼陰毒的一記轉身後踢。更想不到自稱慈悲為懷的禪門淨地里,會醉心鑽研著這般殘忍的武功!

佛法無邊,慈悲為懷?

天大的笑話!

衍空和尚勢不饒人地想要追擊,眼角余光卻瞅見一個小豆丁般地身影,正雙手拖著粗麻布袋,費勁地往巷子里鑽,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差點就要得手了。

「哪里跑!」

衍空和尚怒不可遏,連腳踝的傷口都刺痛了起來,運起鐵掌想要追上前去,趁勢將小石頭的腦袋拍碎。

可就在追擊的當口,一股凜冽的殺機已經隔著空氣迅速傳來,衍空和尚左手都像鋼針扎骨,皮肉跳動不已,一種屬于武者冥冥中的預感讓他迅速閃身。

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即便已經撤手,也被一道黑影撕下了幾縷血肉,而那道影子身長如蟒地游上了巷口的牆壁,隨即反跳著四肢低伏著地,頭尾起伏、左顧右盼,行狀極為詭異,全然不似人形。

滿臉紫色血絲的洪文定,嘴角的血跡尚未干透,胸口的鞋印也深刻可見。

隨著身體起伏晃動,似乎還能听見體內碎骨蠕動拼湊、血管粘合復位的異響,而他滿臉都是游動的紫色血絲,雙眼黯淡無光,盲盲然虛視著衍空和尚,渾身殺氣凝而不散。

小石頭轉頭看到這一幕,拽著粗麻布袋子的動作更快了,吭哧吭哧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秘傳龍形拳!」

衍空和尚此時的表情極為精彩,說話聲音都帶上了顫抖與戰栗,只覺得周身怒火宛如暴雨中的燭燈被澆熄,息怒停嗔後的透骨寒意遍及全身,隨後一種同樣凜冽純粹的殺意蓬勃而出。

「快說!你從哪里學來的秘傳龍形拳!!!」

衍空和尚狀若瘋魔,從手臂到脖頸的青筋畢露,厲聲質問著已經神志模糊的洪文定,可一看到這孩子臉上似笑非笑的怪容,動作就出現了片刻凝滯與猶豫。

洪文定臉上的笑容難以用語言盡述,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只留一道豎線,似乎真有著鱷蜥般爬行動物獨特的陰冷。

「你是不是進過南少林木人巷?!」

金剛般若掌劈山開嶺,洞穿了牆壁而不停,緊隨著洪文定碾壓而來,肺腑間喘息如雷鳴陣陣,刮起的掌風排山倒海而來,洪文定卻如同秋葉隨風,飄然遠去。

「不對,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走出來!至善那老禿驢難不成重繪了《墨龍藏海圖》?!」

衍空和尚仍在咆哮著,奮掌出指緊追不舍。

洪文定行如龍蛇起陸、殺機頻現,止如蛟龍潛淵、噓雲呼雨,詭異拳法的修為相較武夷山中初現時,已然不可同日而語,每在雲中如龍隱現,載浮載沉,其勢矯捷靈,無法測度。

衍空和尚的烈掌尚未回身發力,文定雙爪已經呈合抱之勢,手背腕骨纏絲而上,毒辣無比地靠身搏殺。

雲龍三現則首尾難測,一擊如虯龍昂角、二擊如蒼龍探爪、三擊如燭龍照幽,光芒于深夜刺眼無比,可再定楮看去,卻是招式間綻放出的一點純粹至極的殺意,便倏然照亮著了對手,那雙因恐懼驟然緊縮如針尖的瞳孔……

衍空和尚胸前官員補服被扯爛,傷口鮮血直流,卻仰天長嘯了起來,心中似被一顆明珠照破迷霧。

「我知道了!《墨龍藏海圖》最多不過是半分的神髓,而這門擇人而噬的武功流毒數百年,早就演化到不可思議的境界!至善老禿驢一定是帶人進了後山塔林,朝拜枯松中那具死而不化的禍首!」

衍空和尚的瞳孔里忽然蔓延出一絲黑氣,方才動作中的痛苦猶豫,隨著身體的僵直被猛然掙月兌,無數黑色細絲浮現,沿著他瞳孔無序地打轉,直到侵佔眼白部分,身形也逐漸佝僂彎曲,似乎正進行著不可遏制的筋骨轉變,聲音也開始斷斷續續。

「哈哈至善……你也配稱善……我就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秘傳龍形拳……」

隨後的聲音,已經被仿佛慘慟的聲響替代,漆黑的絲線被冥冥中的召喚所牽動,已經逐漸擴散到了眼眶,卻與洪文定臉上的紫色截然不同。

這次再一動,已經是腳下風雷頓生,毫不留情地踏碎了沿街石板,揮出力道前所未有的一拳。

兩人越戰越勇,衍空和尚身上的詭秘武功,卻與洪文定截然對立,不管是風格路數乃至招法技巧,都尋不到一絲的雷同。

迅捷詭矯的洪文定出手之時,處處是一招半式拼湊出的詭異武功,破碎凌亂到了極致,而衍空和尚雙手使出的,是同一招精純剽悍的武功,橫揮直破勇不可擋。

衍空和尚所使用的武功越來越怪異扭曲,仿佛什麼扭曲無定的存在從身體里蘇醒,舞動著爪牙。此時的兩人,一個似笑非笑、使人脊背發涼,一個怒目裂眶,使人膽戰心寒,一股不安的空氣中絲霧茫茫,寒風似乎都在這場較量里失去了冷度,

就在此時,西門大街上的慘慘陰風已經呼嘯而起,化成一股濃烈的黑氣蔓延,隨著他們的出手肆虐無度、陰慘成災,甚至逐漸奪取周邊事物的顏色,只剩下灰蒙蒙的慘白與暗色。

四周暗巷里風聲鶴唳,漸生出嘈嘈切切的碎響,隱然有無數鬼物窺登牆,飄然現身,圍看著眼前比陰鬼更詭譎可怖的兩人。

不遠處的小巷中,更是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對話。

「師妹長相……怎麼變了……」

「傻徒弟……你們救錯人沒發現嗎……本來佔不到便宜就算吃虧,你們還差點把自己搭進去,真的是氣死我了……」

「哦……他剛才說……」

「你剛才听到一清二楚嗎……」

「嗯……」

不遠處隱約吊著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而一道身影從小巷中轉出,身後拖出連串殘影,快到衍空和尚詭譎離奇的身形都未能反應過來,便已經欺身而上。

只見這道身影飄忽不定,運勁發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雙掌的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意味,實實印在了衍空和尚的心口上!

「剛才是誰說,我教的掌法粗俗淺薄的?」

風沙消弭後身影才住步現身,直到用掌以勁風將衍空和尚擊得撞塌牆壁,看見對方毫不猶豫地遁逃而去,這才散去周身流轉的陽剛內力,收起左手「鴻漸于陸」,右手「亢龍有悔」的架勢。

隨後他轉過頭去,看著趴在地上的高足弟子——他從自己出現起,就開始不停齜牙咧嘴,仿佛遇上了極為忌憚的天敵大害,只能忍不住嘆氣道。

「幾天不見又傻了一個,以後可怎麼辦啊……」

小石頭表示情緒穩定。

因為他還在認真琢磨著師妹大變樣的難題,始終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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