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塵暗天道路長

幽暗的地宮空蕩無依,再輕靈的腳步踩落都能蕩起聲浪疊疊,層層級級地在甬道中傳響,經久不絕。

江聞秉燭走著,心思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也不管頭頂傳來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里飽含急切、貪婪、蠻橫、粗暴,只有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恆寧靜——畢竟這里是屬于死者的終極歸宿。

地下蒙蒙的霧氣里,他看見了由大青磚鋪就的八角疊澀覆斗建築,幾根仿木半圓立柱支撐著方方正正的狹小空間,地磚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蓮花紋,宛然如有雨露緩緩滑落,

厚重的石門上雕著栩栩如生的半側身侍女,梳著環華髻站在門後巴望著江聞,倚門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轉間幾乎要開口說話。

江聞總是隱隱覺得她一開口,就會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陰司言語,把那些幽泉里無人得還、無人知曉的黃粱夢音,用帶著奈河污濁波濤的氣息悄悄說出來。

盡頭那扇青石假門,已經再次被人推開。可他上次離開時,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聞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在耿王莊親眼見到一個死人統帥大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相信虛無縹緲的霧幽冥怪談,更不會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與死的距離,輕薄到比還不上一張紙。

江聞緩緩上前,果然發現朱漆棺槨上已經裂開了一道縫隙,從縫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額頭。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變身形,還是搖搖欲墜的斷裂頸椎,都與義莊中他們瞧見的如出一轍。

這就是他和馮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這個唯物主義者先找到了這里,而馮道德這個先前當過和尚、如今成為道士的家伙,還在福州城里無頭蒼蠅般搜捕著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頭頂的響動越來越明顯,轟隆隆不絕,隱約震落了滿地的灰塵。

江聞把燈盞放在了朱漆棺槨上,心中默數的時間已經進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還沒有放亮的征兆,滿天濃雲覆壓、四野惡夜盤旋,直將福州城化為人鬼雜居的一片鬼蜮。

許多居民會驚訝地發現,自家灶台邊上出現蠢蠢欲動的黑影,房梁上倒懸著霧狀事物,門外的天空也飄蕩著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過戶倏忽如風。

一如江聞來時路上的見聞。

「我就說城里這麼大,不適合到處栽榕樹嘛……」

江聞感嘆了一句,緩緩吹滅了面前孤單的燈燭。

這個舉動仿佛熄滅了此處灰暗世界最後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緩緩地染上冷寂、逐漸灰黯、終于消敗在了枯萎之中,即將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燈燭熄滅的那一刻,江聞憑借著眼前最後一絲余光,看見了一個白衣烏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現在了空無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隨後空蕩的墓室里,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吁嘆。

沙啞難听的聲音驟然響起,但這嗓音與江聞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驚懼惶恐,平添了幾分幽森人。

「我沒想到在所有人里,會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處黑暗里,江聞的耳功早就足以听風辨位,可他此刻只覺聲音來自四面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听見的說話聲,僅僅是空室虛風從四面八方糾纏而起,偶然發出的似是而非聲音。

「怪哉,你要是沒想到是我,又怎麼會在臨死前說那麼多的廢話,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內容。」

江聞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總之都是為了提醒我這個地方的存在,我應該沒說錯吧——黃稷?」

幽暗中風聲此起彼伏,約略像長短不齊的呼吸聲。

被拆穿身份的黃護法,憑空的聲音毫無感情波瀾。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會是一路人。當時的我已經徹底走投無路,才會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國。」

「但你要知道,尋死這件事說來容易,可自古自縊者緣繩、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滾,種種丑態琳瑯畢現,曩昔鑿鑿恨不食言,誰也沒有十足的尋死勇氣。若畢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聞見過,卻沒見過真死月兌身的。

原來幽冥書局中的黃稷護法之死,是他蓄謀已久的退路,一旦退無可退就將立即發動。可從他臨死前的掙扎看來,他口中的蒿里鬼國絕不是什麼好地方,而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們現在的時間還很多,你可以慢慢說。」

江聞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對方解釋清楚面前的情況,也想試探一下生時鬼話連篇的黃稷,做鬼後的嘴里又能說出幾句人話。

「你要問的我很清楚,而我這輩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還請讓我贅問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紅陽護法黃稷?還是二酉齋主黃稷?」

聲音緩緩響起,卻故弄起了玄虛。

江聞朗聲說道︰「紅陽護法又如何?二酉齋主又如何?」

黃稷毫無感情地笑了起來。

「自然有所區別。既然你不選,那我就從紅陽護法黃稷說起吧。」

「如今城中異象連連,你也該看見了吧?前宋理宗詔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蓮法教,就是為了防備這世間的青紫白紅四災,也就是佛家成住壞空四劫,保留一寸清淨白蓮世界。」

「然而無量四劫需眾生共渡,成住壞空亦莫之能測。聖童在榕城駐世十年,終究沒等到眼前這場紅陽劫啊……」

黃護法的聲音為之一窒,吁嘆聲也中斷了一會兒,才緩緩對江聞說道。

「我自幼學習風水青烏之術,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無一不通。地脈之行止起伏曰龍,這麼多年來逆龍、病龍、死龍、假龍、退龍、殺龍見過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劫龍。」

「福州城底下那條濁浪滾滾的血黃長河,就是一條布滿瘡疤的劫龍,鱗甲間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蟲蛇滿布,腥風撲面,波濤翻滾,靈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盡折磨不得解月兌,但凡能從那里面的走出來的,都是常人絕難想象的凶頑險惡之輩。」

江聞暗暗點頭,像凌知府這樣的貪婪殘忍之輩,此時確實更上一層樓,變成了一個更加難纏陰毒的對手。

「蒿里鬼國的恐怖之處,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後會到這樣的去處,我寧可苟活在世上受盡酷刑。方今之時我才知道,為什麼唐時的呼祿法師拼盡一生修為,不吝摩尼寶珠,也要將福州城下這條黃泉鎮壓……」

黃稷的聲音越發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懼深深纏繞的噩夢中,以至于對死亡本身的畏懼,逐漸佔據了理智的絕大部分。

但江聞默不作聲。

「你沒見識過蒿里鬼國的恐怖,自然听不懂我說什麼。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賴布衣來過、朱洪武派劉伯溫也來過,我這麼些年苦心孤詣地鑽研,也總算看出點門道。你可知道……黃泉水煞?」

黃稷忽然問道。

漆黑中的江聞搖了搖頭,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而對方也確確實實沒有沒有等江聞回應,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爛熟于心,可直到學了三合法後,我才發現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問題。」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烏石山在東,偏偏有西晉古湖在西側,旺位沾水就成為形煞。並且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黃泉煞。」

「黃泉煞不能一概而論,乃是禍福相倚的險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論。如果是來水,那就按凶論。自古凶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來的波瀾動蕩,也不過是催官黃泉、救貧黃泉、殺人黃泉這三水局,隨著龍脈變化為轉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祿、財貨之幸,也必有孫策屠東冶這般的殺身之禍。」

「然而呼祿法師以摩尼寶珠定穴、閩王審知以兩塔分龍,正好截斷了地下黃泉水脈,導致巽位虛處、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環繞,去水不斷,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為生機,從此福州城每到大禍臨頭時,都能開城自降、化險為夷,免去揚州、嘉定之禍……」

江聞听了一會兒,小聲說道︰「風水學上的東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听這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呀?既有財運祿位、又免了殺身之禍,豈不美哉?」

黃稷苦笑了一聲,傳蕩著的聲音里滿是苦澀無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數,如今還有後天之變。你還記不記得黃泉煞的關鍵所在?」

江聞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難道是在……懷疑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難移,唯獨這片西湖是晉朝太守,挖開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懷疑這凶險至極的黃泉煞局,本就是魏晉古人刻意而為之!」

江聞心中了然,這個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無數倍,只要是和魏晉揮犀客沾上半點關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種以偌大城池為紙、開山鑿海為筆的做法,太過聳人听聞了,然而魏晉揮犀客的刻意為之,又被閩惠宗的痴心妄想所催萌,什麼六十年後當為大羅神仙,分明是想將福州城送入黃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當他的鬼國天子!

想到這里,他忽然回憶起了另外一句話,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壇秘述、閩惠宗深信不疑的讖言中,卻莫名其妙被相提並論的讖詩。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戰場。

江聞、黃稷兩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辦法也毫無聯系,可他們得出的結論卻離奇萬分地如出一轍,同樣相信今夜這座福州城若無意外,必將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我相信你說的。」

江聞這個回答,似乎讓黃稷很詫異,就連語速都提高了幾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輿書上說,凡立甲庚丙壬四陽干向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從向上乾坤艮巽臨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絕水上堂,沖破向上臨官祿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殺人黃泉煞,動輒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鎮壓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開,必然是巽位洪水,險毒無比,翻覆之殺機已現,用殺人黃泉都不足以稱呼。」

「一旦斷絕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于此,是為殺人大黃泉煞!」

黃稷急不可耐地說道,「呼祿法師等人的努力有限,終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廟浮出,本就是今人在為五代殘唐的閩惠宗贖罪。他所欲敕立的陰泉天宮,更是假借蒿里鬼國的佯謬。」

「若是這殘唐至今的殺人大黃泉出世,福州闔城都將淪入蒿里鬼國之中,被濁浪滾滾的血黃巨河倒灌,三山之間將再無一個活人。我死去活來這一遭,就是想要告訴紅陽聖童他擔心的事發生了,必須想辦法阻止這事!」

「你知道我在蒿里鬼國看見了什麼嗎?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禮器!古來有人將泰山與蒿里並稱,我還以為是陸機的穿鑿附會,可我下去了之後細究里面的龍篆古字,腳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魯國的遺存!」

听到這,江聞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西魯國乃是夏代封國之一,和著名傳說劉累飼龍有關。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對雌雄雙龍,便讓求學于「豢龍氏」的劉累飼養。數年後一雌龍死,潛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劉累恐懼,帶領家少奔魯避禍,時年二十六歲,遂于當地生息繁衍,變成了後來的西魯之國。

但就是這座古城,後來因泰山地陷,闔城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視之高草森森、波濤滾滾,黎民淪喪不復見之,從此傳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說法。

可按黃稷所說,西魯國竟然也淪落入了蒿里鬼國之中?!怪不得會將這個可怕的異度空間稱為蒿里鬼國!

江聞並不相信這種詭譎離奇的風水之術,但眼前的災禍已然臨頭,許多事情不言而喻。對于眼前的大難,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蘇聯太空站禮炮七號突然失控,差點釀成國際危機,于是蘇聯政府派出了經驗豐富的宇航員弗拉基米爾‧賈尼別科夫上天維修,使得危機也很順利地度過了。

但在太空中的賈尼別科夫發現,用于維修的蝶形螺母在無重力翻轉時的主軸是不穩定的,會突然發生180度的周期性翻轉,這後來被稱為「賈尼別科夫效應」,也成為了地球磁極倒轉的某種實證。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來說翻轉都需要繞著一根軸來翻轉,我們所處的空間是三維的,各種物體也都是三維的,所以實際上任何物體都有三條軸。一般來說,蝶形螺母的翻轉應該是繞著自身的一根主軸旋轉,這才是我們此前認知中的常見現象。

而且有某些資料顯示,蘇聯發現這個現象的時間,要遠遠早于公開這個效應並命名的時間。

如今的福州城和當初的西魯國,就很像是這樣的蝶形螺母,所謂的風水龍脈也可以理解成為磁場與三維坐標的變換,本應該是穩定的兩極旋轉運動,在吉凶之間相互轉換。

江聞始終認為,蒿里鬼國絕不是概念中的陰間,否則黃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紅陽聖童,把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個固定時間,福州城的三維坐標就會被某些東西影響捕捉,導致多出一條看不見的軸可以翻轉,一旦勢能出現,三山之間都將落入某個三維生物無法理解、無法認知的恐怖世界里去。

而這個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黃稷口中遍身瘡疤、形如老龍的蒿里鬼國,處于某個已經坍縮維度上的還魂現象……

江聞試探著說道︰「殺人大黃泉煞若是成型,將會如何?」

黃稷的聲音幽幽傳出,語帶不可盡述的唏噓講述起了古老的經文。

「宇宙法界,虛空則無邊無際,世界有無量無邊,在紅陽劫後,此時城將沉入空虛,猶如墨穴,無晝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淪其中,永無寧日……」

「蒿里鬼國如此險惡,那你們是怎麼出來的?」

听到江聞突然的問話,黃稷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慘然地笑了起來,江聞也尷尬地笑了起來。

逃出來?如今分明不是他們出來,而是自己馬上要掉進去了。

「依呼祿法師留下的辦法,想要破解這次的殺劫,就必須有人帶著摩尼寶珠前往西湖,再次鎮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過凌知府的追殺,本來想依靠的紅陽聖童也不見了,因此需要另尋他人。」

「摩尼寶珠?快詳細說說。」

听到這四個字,江聞再起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可黃稷卻將話題一轉。

「摩尼寶珠牽扯的事情太多,但後面的部分,就是二酉齋主黃稷的故事了。」

黃稷的再次聲音幽幽傳來,仿佛在說著毫無關系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繼位那一年,凌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繕棋館,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廢多年的幽冥書肆,我就知道里面有問題。」

「享殿外有幾座太監墳,歷代守臣都嫌他們殘缺不全的晦氣,甚至不願意遷墳,總覺得他們會召來什麼惡讖。可我不一樣,你應該知道的……」

江聞當然知道,他面前的黃稷是一個積年的盜墓賊,每個陰森可怖的墳塋都對他有著莫大吸引力。

更何況面前有六七個。

「寒酸的墓壙里只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讓我知道這人真名叫做羅銑,我也是這樣匯報給知府的。」

「可我沒告訴他,我還發現尸體入殮時鞋底沾著的泥土很奇怪。那種灰白的軟土,全城也只有填澤成坊的吉庇巷才會有……」

白堊土,那是一種稱為「多胚孔」的生物體死掉以後,它們極其微小的身軀沉到海底,夜以繼日。

長此以往,就積聚成了厚厚的一層貝殼,最終逐漸粘結在一起並且壓縮成一種松軟的石灰岩。可它們太過微小了,以至于這過程得花上幾百萬年才能完成。

「……後來我就發現了這里。」

就是從那天起,他從福州府衙的無名書吏,變成了謹小慎微的二酉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御覽》卷四九引《荊州記》記載,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書千卷,秦人曾隱學于此——曾經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書的藏書洞,如今也成了黃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識的地方。

黃稷的說明簡短得過分,似乎刻意略過了許多關鍵的要素,防止自己回憶起那段因為強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識追逐著的歲月。

冷風瑟瑟而起,江聞的耳邊似乎听見了蒼煙魂游、北邙鬼哭的聲響。

「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後,你又開了一條地道通往白蓮教庵堂。這說明你原本是打算將這里告訴他們的吧?」

江聞默默岔開話題,黑暗中他什麼都看不見,就像在和一縷清風說著話,甚至有可能都是虛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在這座瘴氣燻天的墓室里,突發奇想做的一個怪夢而已。

「迫不得已罷了。在所有人里面,明尊教可能是最沒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誰也克制不住野心的。照你來看,紅蓮聖母菩薩是獨獨一份《九幽真經》真的能滿足?」

黃稷對于人性是消極的。

這個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滿了從墓穴墳塋中帶出來的陰暗,墓主人與盜墓賊千百年的相互算計、生死爭斗,已經讓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蘆荻漫漫,非得要掀開覆土問個究竟。

「況且如今的白蓮教,已經不是當初的白蓮教了……」

黃稷忽然諱莫如深地停了下來,這也是江聞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覺到了生前才有的膽怯畏懼。

江聞明顯察覺到他的話里有話。

「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告訴我重點。你辛辛苦苦從陰間爬回來,該不會就想和我這個閑人訴苦的吧。」

江聞深吸了一口氣,扶著朱漆棺材緩緩站起,對著冥冥出聲的方位說道。

「如今多方勢力都在尋找摩尼寶珠的下落,你這個始作俑者卻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麼所圖?」

黃稷低聲怪笑了幾句,似乎在听著頭頂隆隆作響的震動,江聞已經可以想象到那張洋洋得意的臉。

「都是他們自己貪心作祟。但他們想找的摩尼寶珠也確實在我手里。」

黃稷告訴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羅銑身上找到的摩尼寶珠。

他從淒切哀婉的絕命碑中找到了線索,又發現了南宋古墓的確切所在。然而據他所考,這座墓建成的時間遠不止南宋,應該是在宋徽宗年間落成。

巧的是他還發現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竊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髏太守黃裳。

那黃裳原本只是一介書生文人,以科舉入仕途,因擅長道家養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編纂萬壽道藏的職責,本不該和稱雄一時的明尊教有什麼糾葛。

可當時的明教教主方臘自江南起兵,兵鋒往南全無阻礙,大軍面前所向披靡,卻偏偏被守臣黃裳率領軍民阻擋住了。

兩方兵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臘生出愛才之心,又自恃武學經義獨步天下,便孤身來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觀中與黃裳會面,提出要以辯經決一勝負,輸的一方就此罷手離開。

那一次的辯論內容無人知曉,只知道三日三夜不分勝負,明尊教方臘教主盡出教內典籍經義、訖思證明,卻被黃裳一一駁倒。最終來勢洶洶的方臘惱怒而去,黃裳也被斃殞命。

幸好相持之間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夠收斂太守的尸體,哀慟之余營建了這座墓穴,意圖安葬于福州城生息煙市之所,好讓歷代子孫祀禱、香火綿延。

可再往後,就是死去多時的黃裳從棺中復生,還陽成為了髑髏太守,又得到了一身精妙通玄的絕世武功。

黃裳反將明教諸多法王、護法殺得大敗,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來,最終留給了南宋時與蒙古大軍拼死奮斗、殞命夔門的無名將軍。

可笑的是明教自兩宋蒙元之後急劇衰落,本教的典籍遺失殆盡,反而只能從生死仇敵黃裳的手稿之中搜尋了。

有個語焉不詳的說法,稱髑髏太守與方臘在針鋒相對地辯經三日中,當場就將典籍經文原封不動地寫了了下來,並稱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駁,以便存真去偽,這才讓方臘起了殺人之心。

「道長,你可知這些太監們做了什麼?他們可沒有自己說的那麼淒苦軟弱。」

黃稷護法冷不丁岔開話題說道,「這幾名太監不知用的什麼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寶珠,並且鑽研出與本教如出一轍的殺身起傷之法。」

「從那以後幾十年間,他們以你身旁這具尸體為引,不停襲殺福州城中落單的蒙古兵卒,巷間自此風傳搭頭鬼殺人之事,最後才有了幽冥書肆里你見到的尸立如林的場面……」

對于這件事,江聞本不應該有什麼興趣,無非又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怪力亂神之事,可說著說著到了他耳中,卻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生時就是最低賤的人,所干的行當比屠豬販繒還要不堪,卻持之以恆地在神州陸沉的歲月里做著同一件事,用以牢記心里的苦痛與憤怒。

當整座城市都已經投降、整個世界都淪陷于鐵蹄之下時,這樣微渺的固執堅持只是一種令人悲哀的掙扎。這段掙扎最後,也是以羅銑深陷在暗無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絕望地離世而結束。

窮其一生,老天爺總會給他一些比蘆葦還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殮骨、朝見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後的微末復仇。

羅銑在每次機會面前,都奮起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取得了數倍的成果,冒著殞首竭命的風險達到目標時候,老天爺才肯告訴他敵人是多麼浩瀚強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尸體前痛哭、在皇族後裔前絕望,等他拿到了順治夢寐以求的摩尼寶珠,殺了數百個勇猛殘暴的蒙古人,卻只能看著他們凶威更盛。

或許到臨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遺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飛天神兵,終究只會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風浪。

「把摩尼寶珠交給我吧。」

江聞嘆了一口氣,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現越是懵懵懂懂、得過且過的人才笑得出來,而像羅銑、黃稷這樣清醒的人總是痛苦的,生活會逼著他們擁有尋死的勇氣,然後他們再被迫用大毅力活著。

怪不得黃稷說他們是一路人。

「寶物之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黃稷依然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听起了頭頂此起彼伏的震動聲。

「這聲響,又讓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時候,吏部尚書黃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牆四周,每日派人貼听鼓面,據說這樣能察覺到十里開外的騎兵出沒。」

「我當時作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湊過去听了一次,听見就是這樣的聲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黃稷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是不虞。

除了這些小事,他自然還記得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軍壓境、黃道周憑一腔忠義發動福建軍民,帶著「扁擔軍」和一腔熱血傻傻送死的事。

鄭氏家族雖大,卻只有鄭成功一人是忠臣,其余人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勢傾頹終究無可挽回。

當鄭成功數月前的敗訊傳來,他就曾關上門喝了大醉一場,差點把心肺都吐出來,嘴里的苦澀也越來越濃。

別再日夜看著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個小吏能有什麼辦法?

我一個凡人又能補住何處的天傾呢?

黃稷默然許久之後,終于長長地吁嘆了起來。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里的人也都憋著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緘口不言,兵家不爭之地只因無險可守,又有誰願意將身家性命,交給如此用心險惡之輩呢?」

「我曾經找過許多人,所有人都說的信誓旦旦,大義凜然,但我知道摩尼寶珠一旦落入他們的手里,只會變成價值連城的籌碼,運帷于狗苟蠅營之輩的手中。畢竟他們對什麼天傾、鬼國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這座風雨飄搖的城里來。」

「你知道嗎,羅銑死的時候還緊攥著腰牌不放,眼楮也沒閉上,我也不敢告訴他趕走了蒙古人又來了女真人。這東西拿著太燙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啊。從那之後的夜里我只要睡不著,我就會去驅使著棺中飛天神兵,做著羅銑當年做過的事……」

黃稷說到這里,江聞已經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摩尼寶所在之處,其地不寒不熱,若人有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以珠著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濁水,改變水色之德。

而擺在江聞面前的朱漆棺槨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來去如飛的尸體,明明巷子有時瘴 重重,卻又能涇渭分明地出沒自如。

兩者結合在一起,那顆摩尼寶珠分明就在「飛天神兵」的尸體之中!

「道長,摩尼寶珠的下落你已經心知肚明,但你頭頂匯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畢竟從蒿里鬼國逃出來的不止我一個,凌知府能察覺到我在這附近。」

黃稷此刻說話不緊不慢,藏身于永無止境的漆黑影子里,似乎讓他可以不再畏懼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雖然不知道墓穴的確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里發現過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順著痕跡挖掘,總是能找到這里。我留在這里惑敵,你快點走吧。」

江聞愕然說道︰「什麼?幽冥巷居然通著吉庇巷嗎?」

「幽冥巷的盡頭原本是宋丞相鄭性之所建的拱極樓,最初還有理宗御書牌匾徑三尺,後來樓圮牆坍,不復通行,只有殘垣斷壁猶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黃稷哈哈大笑了起來︰「等他們一邊打通地道、一邊拆了殘垣,我這個室外洞天可就沒辦法幸免了。你快拿著摩尼寶珠走吧!」

可听到這句話的江聞,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靜。

黃稷的聲音開始有些不滿,對于猶豫不定的江聞態度也生硬了起來。對于人性的陰暗讓他開始不安,許多幽暗的盡頭此起彼伏。

「道長,是我遺漏樂。我願意以《九幽真經》為籌,這部經書稍加修習便對于武學有莫大的裨益之處。還有失傳多年的《寶命真經》、《兩儀古經》,你可以跟紅陽教換來吃穿不盡的富貴。」

但江聞依舊嵬然不動。

「這些經書都由殄文寫成,蒿里鬼國中人一切與陽間顛倒,除了如我這樣的還陽之人根本無法兼而通曉兩界文字。事成之後你到官賢境六曹司,我會把典籍都放在那里。」

可江聞站在黑暗中,依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擺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升仙宴那般拼上性命去折騰,眼下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自己帶著摩尼寶珠趕到湖邊就能搞定,以自己長劍之利誰能阻擋?

可為什麼,他總覺得心里不得勁呢?

江聞還沒拿到摩尼寶珠,就感覺有一個孤苦伶仃的魂魄在牆角看著自己。

它的臉變幻不定,眼神淒苦悲涼、姿態卑微恭順,就像是尋常路邊的乞丐、農夫、商販、老卒,也像是這個世間隨處都能看到的芸芸眾生。

哦對,它輕輕地撫模著一塊腰牌。

江聞摩挲著朱漆棺材,忽然問道。

「最遲幾更天?」

黃稷愣了半響才想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連忙說道︰「最遲不能過卯時的日出時分,否則大禍就不可彌補了。」

「夠了。」

江聞沒頭沒腦地對黃稷說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無阻礙地徑直起身離去。

黃稷愕然不已,他可沒想到會有這樣不要摩尼寶珠就離開的情況,難道對面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膽小鬼?

「道長,道長你去哪里?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這麼走了啊!」

江聞的雙眼,即便在深處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發光,渾身氣息運轉而起,一洗徹夜奔波的頹喪之氣。

江聞停下腳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亂模索了一陣,這才朝著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淡然說道。

「黃護法你糊涂了,凌知府既然要與我們一較高下,像這樣狼狽逃竄豈是辦法?你又焉知西湖邊上,不會是個預謀已久的陷阱?」

這局棋下到現在,江聞已經能和對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該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黃稷更加清楚。

黃稷無可奈何地說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結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計,我除此別無他法可想了……」

江聞在漆黑中比了個手勢,叫停了黃稷的訴苦——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憂天的老毛病。

「黃稷,你是紅陽護法也好、二酉齋主也罷,這件事我答應下來了。棺中之人當年對陣的蒙元雄軍何其精銳,可他縱使被人打斷脖頸、肝腦涂地,腰是直的、膝蓋也是直的。」

臨走前,江聞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動作輕佻到不像話,身上卻像是卸下了無形的重擔,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語氣對黃稷說道。

「遺民懷望朗朗乾坤,你們偏偏只會靠著摩尼寶珠讓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對面是誰,我只知道忠臣義士之軀,不能落入賊子之手。」

江聞深思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今天誰也不許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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