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獨釣時

雲翳飄蕩在層巒疊嶂般的灰色天空,起伏跌宕也擋不住來回逡巡的視線,更遮不住沉珠浦上滿地煢孑的身影。

那里就像一池沉湛到不見底的寒潭,簑衣釣客與潛躍魚龍正隔著一吹即散的浮萍對峙,兩處所見皆是隱隱約約恍恍惚惚,只比拼著誰的耐心率先耗盡。

有圈漣漪因風而起,幽幽然窺照出了無數奇形怪影,于是一只布滿黑斑的握竿手似乎驚起欲動,指掌上焦灼與沉寂交織的矛盾無處遁形,可風波微瀾之後,身影卻仍舊結結實實地端坐水面,仍舊等著獵物真正上鉤。

「竟然還沒到收鉤之時?本王可是等得好心急啊。」

尚可喜滿是黑斑的臉上神色不形于外,兜鍪擋住了陰沉如鷹隼凝目的表情,背景是無數鐵甲精銳。

眼下沒有池魚、他也不是簑翁,尚可喜其實只是站在高阜隱隱眺望,宛如一位臨淵觀魚之人,可當他手中馬鞭無意識地垂落,就猶如一只投入水中的釣鉤,被雙手抓握得無比穩當,足以照見其中萬分的的勝券。

尚可喜不悲不喜地感嘆道,緩緩回馬歸帳,如今無數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卻總有浮萍般的記憶浮上他的心頭,長久揮之不去,也恰巧遮住了他眼中的炙火。

他的真實想法沒有言明,也無處訴說,因為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作為一個釣客俯瞰全局,竟然是這樣出奇的體驗,能讓原本無處安放的萬丈雄心,逐漸如天際雲龍一般能幽能明、能巨能細,呵雲吟雨、無不隨心。

謀士金光沉默不語,如今每到雨天他的右側傷腿就會隱隱作痛,這是當初不願意投靠尚可喜想要逃離,被打斷了腿留下的頑疾,但誰知世事難測,最後的事實證明面前的獨夫梟雄,竟然才是自己的明公真主。

金光望著馬上的身影微微一嘆,並沒有打算回答尚可喜的問題。

明主也罷伯樂也罷,都已經是昨日黃花,如今平南王府真正的謀主,已然重新出現在了大帳之中,無人知曉他的心思。

——嗟乎,這是何等的謀略,他竟然怎麼也看不透。

金光暗暗感嘆著對方的手筆,自己枉然白首窮經,直至今日才得以窺見其中一斑。

是啊,一切似乎都變了。

改變是從朝廷奉旨勦滅南少林,和四省兵敗武夷山開始,時至今日遑論朝廷還是反賊,都在竭力招攬武林高手為之賣命,雙方爭斗的層面,也早已從州府間明刀明槍的陣戰,轉為了江湖上你來我往的較量。

天意人心,似乎總如舟浮水,飄蕩在這些看不清真貌的暗流之上。

于是乎,朝廷開始封官賜爵招納賢才,靖南王府耿家將福威鏢局視作心月復,平西王吳家更是早早就籠絡大批高手四處行動,在這樣的場面下,世人都以為穩坐廣州城的尚可喜,也必然會用厚祿珍玩收買人心,以換取江湖層面的一戰之力。

可誰能知道,在李行合的謀劃下,尚可喜這次施展的野心和手段,遠比他們所能想象的都要高遠!

他表面上不過問武林之事,任由少林武當在廣州城中大打出手,實則早就設下了一出天羅地網,要引誘這些武林人士入甕,乃至于背後主使之人上鉤,一切就如同今日般順之則生逆之則死,從而藉此掌握一批比其他勢力更為凶狠、更為听話的爪牙!

「王爺不必擔心,小人布下的這處釣龍局才剛剛開始發力,眼下這幫武林匪類負隅頑抗,自然有人會去對付他們。」

李行合陰鷙的面貌,總能和周圍晦暗的環境融為一體,臉上甚至還帶著得諂媚的笑意。這人明明最為膽小怕死,卻總能謀劃出最為瘋狂的計劃,解衣盤礡欲釣龍,金光不敢想象面前之人該如何狂妄,才能生出瀚海釣龍的念頭。

令人費解的是他口中一連串的毒計陰謀,在眼下風霆挾海濤齊來的時分,竟然也漸生出幾分錢王射潮的豪情。

漫天風雨里,金光下意識地望著大 回了中軍帳,又听見了某人的聲音。

他雖然還緊跟在尚可喜身側,但仍是忍不住回頭看向策劃這一切的李行合,此人如今就穿著素袍藏在傘蓋之中,偶感風寒般縮成一團,聲音悄悄裊裊地從中傳出,于字里行間,滿是不可告人的意味。

「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王爺如今按我所說行事即可。咱們真正要緊的,還是後面的事啊……」

尚可喜默默點頭︰「先生說的在理,就依你之意行事。」

寥寥數語後便是萬籟俱寂,在噤聲親衛的鐵甲摩擦和餃枚戰馬的摩踢之聲中,尚可喜的視線再次延伸,想看看李行合所說的攻心之術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

視線的盡頭,在那里有人正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一切都在如李行合計劃的方向進行著。

「哦?似乎有人上鉤了。」

………

陳家洛等人都很是清楚,圍而不攻必然是想一網打盡,對面這是謀劃著攻心為上,等著己方投降。

平南王府如今圍而不攻,反而派出了一名高手前來搦戰,卻是在換著花樣斗將,這讓心高氣傲的武林中人豈能容忍,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火氣,暫且依靠先前殿後偏弱之人前去迎敵。

陳家洛長吁出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沉珠浦,只見輪番大戰過後的高手人人帶傷,幾名負責破陣的頂尖高手更是元氣巨損。如今趙半山苦戰月兌力、無塵道長負創嚴重,用劍高手更是因為刀劍對決,已經被迫到了內氣衰竭的邊緣,金紙般的臉龐透著蒼白。

如今縱觀全場,似乎只有一身月白僧衣的五枚師太還神完氣足,但她獨身一人盤坐誦經,閉目絕然不管這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經將一生死、齊彭殤的白骨觀修煉到了最深處……

身心的疲憊不斷襲來,陳家洛壓制住了內心的雜念,如今之計只能抓緊時間調息恢復,維持一戰之力。

「還有誰願意一試,老夫盡可以奉陪。」

須發花白的老者出手疾如鷹隼,口中嘬勁也如鷹聲唳叫,一連三招金爪鐵鉤先後飛至,招式之間殺氣濃烈,煞氣更是極為駭人,以一敵三自然存著夸耀功夫的意思,縱使當面的三名武林中人的功夫也不俗,卻仍然被一擊逼退,兩邊霎時高下立判。

此人身為十幾年前就已經名震江湖的老牌高手,不論招法還是勁力都不可小覷,打出爪力足以刻石留印,與他交手之人一旦被不慎打中,雙手必定又痛又麻,胳膊腫得老高,灰溜溜敗下陣來。

已經有眼尖之人認出來了,面前的是嵩陽派掌門白振,如今也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急先鋒。

尋常高手只能拖延一時,可這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士氣迅速耗竭,如今距離不戰而降或許也只剩一根稻草了——就像眼下,已經有三五個意志不堅的人打算望風而降了。

反正在江湖中人眼里,力戰而敗不算丟人,至少也曾盡力為之過了,仁至義盡,還有什麼好說的。

陳家洛養氣功夫還算到家,可還是差點被這些人的行徑氣出內傷,眼見面前形勢到了危急關頭,隨即強撐著身體起身,打算施展以柔克剛的拳法,先抵擋住白振的挑釁再做打算,可偏偏在他之前,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搶先出陣。

「好,就由我來會會你!」

一道昂藏的身影猛然站起,不顧身邊之人連聲勸阻來到陣前,雙臂奮起千鈞之力,不由分說地擺出迎面開山的架勢,跨步而來快如雷奔搶到近前。

聞聲的白振凝神一看,當即雙臂展成鷹翅,避過了鋒芒外露的一擊。

白振神情一肅,這才發覺來到面前與之對敵的,已經換成了一名相貌粗豪、方面闊口的大漢,雙臂齊使出一路勢若奔雷、迅如閃電的拳法,每一拳掌擊出,口中便是一聲斷喝,讓人心神震驚。

這路拳法凌厲迅猛,縱使以白振的江湖閱歷也捉模不透跟腳,眼花繚亂中只見對手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後發,或拳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幾乎將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聲也愈響,所及之處神威逼人,竟然以剛克剛,漸漸壓制住了嵩陽派掌門白振的絕招。

周遭喝彩聲開始響起,一聲聲文四哥好功夫傳入白振耳朵里,讓他也不禁感嘆江湖果然後浪推前浪,不知不覺間,江湖上竟又有這樣的豪杰人物粉墨登場。

「平南王爺求賢若渴,今日願意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棄暗投明的機會,閣下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白振的大力鷹爪功也擅長以剛克剛,偏偏今日難見寸功,這讓他對面前的江湖晚輩起了惜才愛才之心,再次開口勸道。

他的大力鷹爪功橫強霸道,目力更是老辣,幾次快攻之下已經模透了對方的路數,察覺眼前這人外傷未愈,導致招式之間頗多破綻,只能依靠著以快打快的搏命打法彌補不足,一旦落入長久相持之後即使不至于落敗,也免不了傷勢加重危及生命。

「不需多言!」

文泰來自然知道自身的情況,可如今紅花會的兄弟們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唯獨剩下自己先前被眾人拱衛保護,勉強還有一戰之力,此時若是當了縮頭烏龜,如何對得起幫眾兄弟的情誼。

于是他悶哼一聲壓住傷勢,奔雷手更是毫無忌憚地全力施展,霎時間竟然猶如三頭六臂的金剛明王一般駭人。

眼看又是一輪快攻,白振明白對方吃軟不吃硬,于是漸漸開始留手後撤,似乎願意將勝利拱手相讓。

可不論對方如何誘勸,文泰來的表情依然不動如山,強壯體魄在大雨中變掌收招,隨後冷冷說道︰「有勞白掌門費心,但你勸文某改換門庭棄暗投明,焉知文某眼中的你我孰明孰暗,又焉知在在場的武林同道眼中孰正孰邪?」

白振面色一凝,看著武林中人眼神中逐漸同仇敵愾的模樣,恍然想起幾天前自己還與這些人歡聚一堂,當時的自己位列上賓備受敬仰,如今卻被不咸不淡地冷眼以待,心中就是一凜。

可他還未從遲疑中回過神,就又瞅見自己身上的武官袍服,先前的疑慮轉瞬間又煙消雲散。

「老夫不是來與你做口舌之爭的。老夫只是可惜你這一身武藝白白葬送,傷勢未愈又添新傷,今後僥幸能活下來,武功也要盡廢了。」

須發花白的白振悻悻然地說道,「你們如今意氣用事,等到了我的年紀,就未必還有這些氣力。不妨看看四周圍著你們的精兵強將,今日斷無負隅頑抗之生機,若不是平南王爺心善不忍見血流成河,也不會派我來勸你們迷途知返。」

話音落下,先前文泰來拼死掙回的士氣又再次落入谷底,被圍困的武林群雄茫然若失地抬頭,眾人只見城南三里沉珠浦,此時隨著海潮飛漲,岸渚幾乎已經與水面齊高,海潮漲落的平明時刻鷗鷺驚飛,滿天都是肅殺之氣。

誠如嵩陽派掌門白振所說,鎮南王府帶著三千親衛精銳,早已將沉珠浦團團圍住,刀戟如林地困鎖住百十號武林高手,里三層外三層不留余地,今日顯然是插翅也難逃月兌了。

而不遠處,天藍甲冑的尚可喜正騎著深黑良驥登高而望,更讓武林人士陣營中依然氣氛凝重,就和遠處的玄天一般頹敗顏色。

「想活命的人跟我走吧,終究是同道一場,何必白白喪命呢?」

白振撤去了大力鷹爪功的指力,又回到了徒子徒孫門之中,也有孤零零幾個武林人士低著頭隨之而行,換來了其他人的沉默以對。

眾人明白,武林群雄縱然高手如雲,尚可喜卻不是無力勦滅他們,眼下陷入僵局的原因,似乎僅僅是基于投鼠忌器,雙方都還不想走到魚死網破的那一步,到那時候武林高手終究殺不死尚可喜,尚可喜也要付出心月復人馬損失的代價。

如今任誰都知道今天的形勢,是斷無安然無恙和解的道理,總是要有一方主動投子認負,顯然尚可喜這是在做最後通牒,再往後便是耐心耗盡,他們也就沒有活下去的道理了。

文泰來終究還是氣力不濟,猛然開始劇烈地喘動,身形卻如山岳般橫亙在暴雨中不肯倒下,原先敷用的金創藥也被悉數沖走,身上崩裂的傷口不斷流血出膿,可他還是靠著一股豪縱氣力,站在原先與白振交手的方位,即便天崩地裂也不會動搖後退半步。

「可否帶老夫,一同前去面見王爺?」

此時人群之中,忽然走出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模樣垂垂老矣,衣袍間也滿是污泥,腿上似乎還有舊傷,總之和面前驍勇桀驁的武林人士顯得格格不入,不論怎麼看,他都沒有理由出現在這里——可他偏偏就是出現了,這也讓一眾武林人士都顯得意料不到。

一時間,按劍盤坐的黃臉高手面容微動,運功調息的陳家洛皺起眉頭,鐵棒老者和紅衣女子怒目以對,唯有冷若冰霜的五枚師太恍若不覺,任由這個佝僂老邁的身影踽踽獨行。

可最後誰都沒有動,就像是魚兒望著水面的漣漪消散,又緩緩游回了蓮葉之下,仰瞰著觸模不到卻又近在咫尺的蒼天,不言不語。

「老朽也隨你走。」

白振先是錯愕,隨後又陷入深思,不知心里做定了什麼打算,便不置可否地任由老者一並離去了。

…………

「王爺,白掌門帶人求見。」

此時大雨霖鈴,眾人只見到帳外是官服老者和稀稀拉拉幾個人,紛紛皺眉不語看向李行合,暗惱先前這麼大費周章地行事,竟然只帶回了三五個武林高手,甚至還濫竽充數地弄來了一個垂老之人。

帳外的尚可喜仍舊騎在駿馬之上,冷冷掃過眾人,不以為意的眼神兀自就要往別處去,只道這次李行合還是失算了分毫,並沒有釣上來他所說的大魚。

「平南王爺,草民有要事稟報!」

猝不及防間,人群中的老者竟然掙月兌隊伍,忽然跪攔在了尚可喜的馬蹄之前,侍衛們誰也沒想到會有人膽敢攔駕,並且差點就闖入了尚可喜的七步之內,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眼下看誰都像是刺客。

同行的武林中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听得帳內一陣嘩然,亮閃閃的鋼刀已經抵在喉嚨上,此時就連嵩陽派掌門白振都不例外地被刀架住,只見他枯瘦的脖子綻出一道道青筋,卻終于還是沒有抵擋,只是轉頭默默望向而一切的源頭,面色難堪地囁嚅道︰「李真人,我都是按你所吩咐,把主動投誠的人帶來……」

李行合將一指豎在嘴上,表示不需多言,他此時縱然被眾目所向,仍舊悄然不語,獨守著置身事外的閑適,不輕不重地咳嗽著。

門口的親衛業已經把刀架在了老者脖子上,再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隨即厲聲喝問道。

「老東西不要命了?你分明不是武林中人,為什麼和反賊們混在一起?!」

已為魚肉的老者面對刀斧加身,只露出了一絲苦笑,模樣看著比天外的淒風冷雨還要苦澀幾分。只見他緩緩跪倒在污泥之中,稀疏的花發緊貼著頭皮,就像是被打濕的窗戶紙花一般滑稽。

「本王還以為,你們會派來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來他們已經被嚇破了膽,只剩你這樣的殘喘老卒。」

尚可喜的聲音冷冷傳來,沒有將他放在眼里。

「老朽姓溫,草字玉欽,見過平南王爺……」

話音未落,溫玉欽的唱名就已經被威嚴之聲打斷,只是對方沒有逼問攔駕的緣由,也沒有責罵自己的莽撞,反而說出了些意想不到的話來。

「哦?浙南溫家?本王知道你。」

尚可喜的語氣頗為平淡,卻讓在場之人再起了一身冷汗。

這寥寥數語的背後,是尚可喜對于廣州城中事物超乎想象的掌控,他們難以想象在這不動聲色的十年間,尚可喜究竟為了掌控廣州府付出了何等的努力,才能將這座天下大邑的一草一木都爛熟于心,也更難想象城中還有什麼秘密能瞞得過他。

「浙南溫家,乃是崇禎首輔溫體仁的旁支,當年雖說不如世代公侯,也算是名門望族,可惜你們在早年間,先是被分家篡奪基業逃入嶺南,後又牽扯進紹武案中被李成棟殺盡滿門,百年基業毀于一旦,如今竟然只剩你一個垂垂老矣的教書先生。」

尚可喜此時緩緩轉身,雙眼滿是刺骨寒芒,「廣州城的儒道佛三家,唯有你們儒教一直避而不見,當初‘南園十二子’個個慷慨壯烈,可自陳子壯、黎遂球兵敗身死之後,門人就東躲XZ不願為本王效力,不想竟凋殘至斯。哼,嶺南儒學一脈今日前來,莫不是要行‘臨危一死報君王’之事?」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行合一眼,但李行合卻保持著詭秘的笑容,至今不做聲響,秉承著垂綸者獨有的沉默。

想要掌控廣州城,就勢必要爭取到這些嶺南士人的支持,當初的李成棟、佟養甲不懂得這個道理,便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遍地反聲殺之不絕,只因為在他們不懂,這嶺南終究是嶺南人的天下。

「王爺明鑒,老夫手無縛雞之力,絕無刺王殺駕之心……」

溫玉欽跪地而行,似乎想要盡量來到近前,卻被親衛拿刀嚴嚴實實地擋住,只能低頭訥訥不語。尚可喜向親衛遞去一個眼神,親衛隨即會意獰笑著問道︰「老頭,你當真要面見王爺?」

溫玉欽不明就里地點了點頭,于是親衛迅如閃電地將架在脖子上的刀抽走,似乎是鼓勵一般地用刀背拍著溫玉欽的後背,「那就得先保證你不是刺客。」

「……如何保證?」

親衛言罷也不搭理溫玉欽,將他扶起的同時,順勢將仍舊錯愕的溫玉欽雙手抓起,腰刀沿著指節奮力一揮,只听得筋骨斷裂之聲響起,便有兩個枯瘦如柴的事物滾落在泥水之中。

溫玉欽的驚愕伴隨著鮮血噴涌而出,唯獨痛呼之聲還沒響起,就已經消散在了暴雨之中。

「尚王爺,老朽今日冒昧……嘶……是有機密之事相告……」

溫玉欽雙手拇指被斬斷,讓他縱使是高手也無法再握刀用拳,徹底斷絕了後患。

伴隨著血灑當場,他跪倒在地艱難痛苦地來到尚可喜面前,說話的聲音都止不住地開始顫抖,劇痛一陣陣襲擊著他的意識,就連說話發聲都難以維持。

「王爺……你可知他們是誰……」

尚可喜目光如電,心知他所說的必然是被圍困的武林之人,可他依舊沒有打算回答半句,靜待著溫玉欽後面的話語。

「老朽打探到幾人的身份……青衣老者乃是闖王帳下郝搖旗,紅衣女子乃李岩遺孀紅娘子,高瘦的劍客,更是李闖當年的貼身四大護衛高手之一……」

幾個名字傳出,中軍大帳之中針落可聞,很難想象這些十幾年前還名震天下的人物,如今竟然喪家之犬一般被人困住,更難以想象這件事背後,會有著什麼樣不為人知的寓意。

幸好他們不用再多想,溫玉欽已經把話直接點破了。

「他們都是闖逆‘十三家’之人……原本盤踞在湖北與朝廷為敵,今日來到廣州城,必然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尚可喜听聞神情逐漸專注,察覺到溫玉欽的面色因為失血逐漸蒼白,聲音也趨于微弱,這才示意親衛緊綁住他手上傷口防止進一步失血,隨後淡淡問道。

「老先生那依你所見,究竟是誰要謀害本王?」

溫玉欽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原先跪地不起的姿勢轉為盤坐于泥水中,在暴雨中緩慢地揮了揮手。

「尚王爺,如今天下各家反王衰微,鄭氏困頓于閩海,桂王逃奔于西南,闖逆余黨更是龜縮于西川不能抬頭,有此魄力勸動天下反賊與王爺為敵的人屈指可數,難道王爺的心中沒有答案嗎?」

尚可喜的表情逐漸鎖緊,似乎在字斟句酌地咀嚼面前老者的話語,全場幕僚也隨之陷入沉默。謀士金光似乎能察覺到主公眼中熟悉的殺機此消彼長,可偏偏在殺機最為鼎盛的時候,緩緩看向了李行合。

「咳咳王爺,依小人之見,其中縱使沒有那個老家伙的算計,也少不了他的煽風點火……」

被刺骨的殺意目光直視,李行合脖子一縮,露出了一絲諂媚的笑容,雲淡風清地說道,「但王爺明鑒,如今天下能夠勸動闖軍出手的人已然不多了,小人敢以人頭擔保,這絕不是那個老家伙的手筆,倒不如听他把話說完,看看香餌究竟釣上來了什麼魚……」

「好,本王也猜到不會是尊師,可這人究竟是誰,倒是頗為難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曉了心中的答案,于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溫玉欽,可溫玉欽卻忽然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了起來,直笑得中軍大帳人心惶惶。

「尚王爺,那人自稱蒼水先生,數日前他從江門而來,在城外東崗已經與老朽見過面,還托我傳詩以達王爺聖听,今日老朽就斗膽一誦……」

話音未落,溫玉欽就已經用一種蒼涼乖張至極的語調,對著大帳朗聲說念誦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猶太平。朱樓甲第滿大道,中宵擊鼓還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來專征。城中諸將各留命,百萬蒸黎一日烹!」

幾名親衛此時才回過神來,慌忙前來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溫玉欽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對方拳打腳踢,嘴角卻是譏諷戲謔的冷笑,良久才癱倒在淤泥之中,只剩進氣沒了出氣。

「好一個‘二王赫怒來專征’,好一個‘百萬蒸黎一日烹’!難怪你們嶺南儒脈對本王如此仇視,原來早就有了怨恨忿懣之心,起了謀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漸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殺意,換做誰也無法將他,再和平日里扮作萬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爺聯系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來這里是特尋死的!我早听說張煌言意圖勾結夔東十三家擾亂天下,快說!他如今在哪里!」

尚可喜沒有想到,來的人竟然是張煌言!

如果說當今天下還有哪個名字,能讓尚可喜心頭疑慮難消,那麼張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尋常人只知道鄭成功攻無不克、聲勢顯赫,卻不知道鄭成功能在江南風卷殘雲般收復四府三州二十四縣,輝煌戰績背後,絕少不了張煌言三入閩關、四渡長江的有力支持。

穩坐了廣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驕傲,即便再怎麼勇猛超絕的猛將前來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里,君不見當初如李定國、鄭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獨是屢敗屢戰、民心所向的張煌言,才是他真正擔心的對手。

正是張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礎,已經成了一塊金字招牌,讓鄭軍在攻略江南時如魚得水,而即便張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萬,船只也只有幾十艘,昨歲仍然能順利攻克儀征,進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熱烈歡迎,甚至有「吏民齎版圖迎降五十里外」的場面。

這樣的民心絕非掛著「前明」招牌就能換來,要知道就連清庭順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殺得人頭滾滾,才遏制住日漸興盛的聲浪,這足以證明了張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張煌言身為江南士族,頗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為命,寸步不離自己認定的的主公魯王監國,因此還寧願和奉立隆武帝為正朔的鄭成功產生齟齬,如今為何會放棄多年努力,特意跑來嶺南攪局?

可一旦張煌言真的和嶺南士人攪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對的,恐怕就是數倍于江南總督的重壓了。

溫玉欽氣息微弱地笑著,單薄老邁的身軀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著尚可喜儼然回道︰「如今張蒼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聯絡了諸方反清義士前來,不日之間,廣州城遍地都將是殺汝而後快之人,試問明日的廣州城,豈有貪生怕死之輩!」

「哈哈哈,好一個白首死士!好一個孤身來人!為了拖延本王的腳步,竟然有如此計策!來人,先將這狂徒抓起來,記得提防他咬舌自盡,我倒要看看張蒼水有什麼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極反笑,身穿天藍鎧甲點將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處的涌動早已沖著自己而來,可敵人越是顯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殺意就越發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靜水面開始魚龍潛躍,就將是他大開殺戒之時。

此刻,老謀深算的平南王沒有打算對付溫玉欽,他可以不去賭對方是否在虛張聲勢,可以不再顧慮傷亡,命人強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營盤,等擊潰俘虜這些人後再慢慢拷問,可他更需要關于張煌言的下落!

但沒過多久,帳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馬竟然渾身是傷、手持令箭地直闖入中軍,望見大 後立即滾鞍落馬、厲聲稟報道。

「啟稟王爺,五仙觀中方才忽然殺出了一彪人馬,賊軍兵卒數量不下千人,張游擊一時抵擋不住,被他們攻破營寨向沉珠浦殺來,如不及早防備恐將月復背受敵!」

這話如石破天驚,軍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這廣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賊軍,但他們更不會懷疑探馬會無緣無故地謊報軍情!

而話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顯倉皇地去而復返,沉聲對尚可喜說道,「王爺,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殺過來。如今暴雨成災弓弦盡壞,趙參將正帶人抵擋,故奏請王爺帶著中軍後撤二百步為宜!」

大帳之外喊殺匯做一處直沖雲霄,沸海之中更是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金鼓之聲,浪潮之間反復沉睡著千軍萬馬一同蘇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殺來。

眾人眼見局勢忽然變化,中軍大帳里不禁一陣騷動,但尚可喜卻面色不變地下令,語氣中滿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計,竟然以身作餌激怒老夫,讓大軍露出破綻易于突襲,只可惜這些雕蟲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與尚可喜對視的李行合沉吟帶笑,陰鷙表情格外人,兩眼直直看向已然視死如歸的溫玉欽,雙手不知不覺地絞在一起盤算著什麼。

「速命前軍停戰,與中軍連成一片,其余人等隨本王出陣,今日必斬反賊而還!」

尚可喜再次跨上駿馬,只見烈烈 旗隨風而動,甲盔在暴雨中齊放光明,三軍隨令進發時地動山搖,無不將其徐如林表現的淋灕盡致。

廣州城中的消息讓尚可喜已經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賭面前的老人是虛張聲勢還是胸有成竹,于是他開始了此生最為精彩的表演。

謀士金光還想說些什麼,他縱把滿月復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興兵的好處,可李行合卻不緊不慢地從他身邊晃了過去,由兩名粗壯道童撐著傘蓋已經在外迎接,嘴里幽幽嘆道。

「釣龍局,釣龍局,也不知水下還藏有多少東西……那老東西教我的東西果然還有留手,這回他為了弄死我滅口,當真是不惜血本啊……」

…………

「殺!」

四野之間喊殺聲遍起,沸海狂潮也撲面而來,尚可喜穩坐中軍號令嚴明,三千親軍接敵即退。

行軍布陣瞬息萬變,尚可喜早已在廝殺搏命中窺得真髓,見那支南門殺出的賊軍正氣勢如虹地殺來,而先前自己布置的守軍只能望風披靡,就剩數百人被殺散驅趕著沖陣而來。

他們遠遠也看見中軍所在,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救援,而是親衛甲士們以三敵一的無情斬殺,有些潰兵不得已只能轉向賊軍而去,最後如風流雲散般徹底消失在兩軍之間的空地上。

積雨暴烈如雷,雙方距離在只剩三百步遠時終于望見了彼此,忽然殺出城中的賊軍顯得格外狡猾,眼看潰兵沒能沖陣成功,便佯攻擦著側翼而過,還故意將平南王府的張游擊,那顆插在旗桿上死不瞑目的人頭高高舉起,張揚萬分呼嘯而過。

尚可喜騎在馬上不為所動,一眾武將也隱藏在布甲之下默不作聲,任由賊軍悍不畏死地發起接觸進攻,轉而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沉珠浦上的武林人士。

——因為如今的沉珠浦上,借機休整片刻的武林高手已經開始全力進攻,兔起鶻落間刀光劍影、拳鋒掌勁幾乎奪去了世間的光芒,所有武林中人都化身成為沉默的殺戮機器,將每一分力氣用在斃敵殺戮之上,平南王軍北側的圍困戰線,霎時間便搖搖欲墜了起來。

「本王竟然中了緩兵之計……幸好本王知道你們在等什麼,我又何嘗不是……」

此時無需尚可喜下令,正面戰場已有鐵衛堅守,而背面也自有安排。只見平南王府的三大高手已經悍然出列,鄂爾多、納蘭元述和白振帶著自家精銳人馬從中軍殺出,直赴鋒線,其中還有一名手持黃金棍的高手也帶隊列陣,算起來竟然也同樣是百余名的武林中人!

謀士金光見布局底定之後,兩處戰場就再無阻礙,這下才稍顯安心。而尚可喜麾下的精銳本色更是展露無遺,驟然遇襲毫不加沮,當即投入了兵對兵、將對將的殘酷廝殺中。

前所未有的暴雨淹沒視線,做為主將的尚可喜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在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猛然撥馬,冥冥中看向了遠方。

他的視線穿越過手持長刀的千余老少,這些面色黎黑之人個個頭纏布條、身穿勁裝,將雙手揮舞成風,進退如電,刀頭更因為沾血而寒光湛湛,令人見之喪膽。

而在千余賊軍的陣頭,是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手持金刀站在陣前,一雙虎目爍爍放光,寒風撩動著須發凜凜生威,老者眼中寒芒四射,金刀之下無一合之敵,無數銳士隨之砍殺而來,所擋著死,威嚴竟然絲毫不遜色于頂盔摜甲的尚可喜!

「好一個三千花山盜,金刀駱元通……」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麼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麼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後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然後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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