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

「‘五羊舞于楚庭’,老朽沒想到此生竟然能親身目睹……」

「說到底蛟鬼也罷,五羊也罷,不過是一個稱呼,本門典籍中還有搜藏有無數名號,終究都是後人強冠的說辭。可我卻沒想到,江掌門竟然能洞燭如斯,轉念連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來。」

應老道口中緩緩說著稱贊的話語,對于江聞的疑問卻表現得有些心悸後怕,「蛟鬼出世不止一次,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畫下。晉代廣州廳事梁上所掛的《餃谷五羊像》,多年來就藏于羅浮山上密不示人,當初老朽只是見了一眼就心驚肉跳、夙夜難寐,數十年不敢復啟。」

「要知道羅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極多,老朽早年也曾經翻閱過其中部分。因此在師長帶我去看的時候,我本以為不過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異獸,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軀像水桶般粗細的怪蟒,渾身長滿了虎皮樣條紋的魚鱉,碩大腦袋像極猛虎的兕牛,也未必能讓我驚訝分毫。」

「可當老朽看到的《餃谷五羊像》那一刻,卻只看到髒亂得像是潑墨的污跡,唯獨在認真察看後,才會發現濃墨的涂抹其實是有人刻意為之,線條凌亂恐懼茫然無措。」

「在圖畫濃墨背後,則藏有極為碩大的怪物,正在水中蜿蜒盤曲,龐大的身軀布滿了灰白雜紋,簡直賽過了裝糧的陶甕,上下怕是有幾十丈長,五顆腦袋糾纏著又更為怪異——細細看起,頭面簡直活月兌月兌的是張丑陋的人臉,頭上只有兩根孽生觸角,脖頸長達丈余的鬃鬣披拂飄蕩,老朽如今閉上眼,都能夢見圖畫中怪物在姿勢緩慢而灑月兌、不理不睬、視若無物地高低四望!」

「這些事本來荒誕不羈,江掌門,你若要因此質疑老朽自然無可厚非,但我可以對天發誓,這遭除了事關本門道統的事情沒有和盤托出,其餘諸事駱元通悉數知曉,老朽絕無欺瞞誆騙!」

說完心悸之事的應老道仍被江聞牢牢揪住衣領,神情卻絲毫不亂,當即伸出手指對天發誓,表示自己絕無任何的不懷好意,場面一時陷入僵局。

江聞自然也知道,對方如果真的有意謀害,根本沒必要在駱府時力保自己,更沒必要此次去而復返,還置身于如此危險的邊緣。

可江聞此時無暇他顧,冷冷的語氣只表明一件事——他需要全部的答案。

「應老前輩,自踏入廣州府的那天起,江某就察覺到了萬事疏隔的氣息,在追尋南少林時如是、參加金盆洗手大會如是、听聞刺殺尚可喜如是,今日的鎮壓蛟鬼更如是!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鎮壓蛟鬼一事絕不容有任何含糊!」

回想起這次的廣州之行,江聞心中疑惑從頭到尾絲毫未減,密布于眼前的蛛網也是一層又一層,怎麼也看不清底下真實的模樣。

究其根源,應該是自打搜尋南少林的蹤跡開始,江聞就已經被一層無形的網所隔開,所有人似乎都在瞞著他,不管他曾經如何接近真相,有時明明察覺影子就在屏風後的一步之遙,可驀然回首看去,卻又在千里萬里之外。

直到現在江聞才算明白,廣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規矩、江湖方法已經被人默契無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自己越是靠近,實則反被人推得越遠,那分明是一種人人知曉卻人人不言的東西,歸根結底也就是四個字——「與你無關」。

「江掌門,就如老朽曩昔所說,世上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心思,遑論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生死相交,站在榮華富貴、金銀財帛面前也難免會離心離德。再退一步,就算人人都能堅持己見至死不渝,也總會有人漸行漸遠反目成仇,直至老死不相往來。」

應老道慨嘆抬眼著望向遠處,「這件事老朽也是閱盡千帆才明白,可那時一切都晚了,唯獨教訓絕不可忘。如今廣州城中恩怨起伏鋪成一張大網,其中固然有我竭心盡力謀算的緣故,可究其根本是因為在這城里面,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條真正的出路。」

面狹而長的應老道花發稀疏,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向了江聞。

「其實我們都能看得出來你心不在此,對于往日的廣州府來說,像江掌門你的人可以容下千千萬萬,但在今日的廣州城中,你這般閑雲野鶴是萬萬沒有人敢相信的。」

「江掌門,你覺得處處都防著你、瞞著你,是因為你總是盯著別人的位子,就像蜘蛛跑去撥動別人織的網,自然只會遭到防備。如今廣州城分貶敵我的辦法很是簡單——如果你真是我們其中的一員,自然會找到自己的位置,心無旁騖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江聞慢慢開松手,他知道應老道沒有騙人,可他來廣州城本就沒有目的,就像他來到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疏離感與隔閡感的起因被道破,江聞也不禁啞然失笑,但隨之而來的是心中更加強烈的荒謬感。

假如應老道所說的話屬實,此時城中每個人的心思都隔著肚皮,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像這樣的各行其是算得上辦法?不過是各自為戰罷了,如何斗得過尚可喜麾下平南王軍的眾志成城?

海中惡浪再次涌來,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態摧向岸邊,拍激起千重濁浪與萬頃黑雪,將南海古廟前本就不寬的海岸又被吞噬幾分,民們剛到海邊的身影欺負,幾個如蠅蟲的黑點轉瞬就被卷走,落入沸騰發怒的瀚海之中,就他們連牢牢系在岸邊的龍舟都被卷入了海中。

可幾人尚未來得及憂慮,南海之上濁浪忽然排開,竟有一條黝黑破陋的老龍赫然浮出水面,蒼涼斑駁的舟身滿是風浪摧殘的痕跡,卻能在惡浪拋洗之後歷久彌新,絲毫不弱,舟身甚至顯現出了一絲獨屬于活物的獨特光澤,就像入海的靈物般游動跳躍、昂首擺尾,縱橫飛躍在愈加可怖的雷雲暴雨之間。

自十幾個民游上老龍翻身掌舵之後,這艘古老的龍舟就真的化身成為了無往不利的蛟龍,使得原先在江聞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龍舟,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沾染上了民賦予的無與倫比生命力。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雙眼,屢屢確認眼前的這一切不是錯覺,可為何這條老龍竟能疾駛于水面之上,幾乎要化為飛天的龍蛇!

雷雲起伏宛如擂鼓,青壯民們發出了整齊劃一的號令,索性月兌去身上破爛的衣裳,露出千錘百煉的皮膚肌肉。他們都算不上壯碩有力,卻人人黥面紋身以類蛟龍之子,今日真如這條老龍一般,身上只要沾上一絲雨水海浪,即便瘦骨嶙峋依舊展現出銅澆鐵鑄、不可撼動的模樣,紋身之處紅光閃現,朝著駱霜兒落水的地方飛駛而去。

覆壓極低的五處烏漆雲團仍舊徘徊海面,就像這片海域上揮散不去的陰霾。它們在外人眼中一個模樣,在江聞的眼里又是另一個模樣,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襯于這片不見天日的世界,起初的光怪陸離更像它們出生時的殼膜,如今緩緩褪去異樣、逐漸溶于這片世界,直至化成漫天風雨和飆起的颶風,成為海天之間永恆不滅的災禍。

民穿越重重困難,終于來到了駱霜兒落水的位置不斷盤旋,赤紅著雙目擂胸怒吼震懾四野,卻始終沒有人下水打探,更像是在靜待伺機。

袁紫衣急切地說道︰「為什麼他們還不去救人?」

「少安毋躁,水中撈人有個規矩,必須三沉三浮方可出手,如今駱姑娘落水毫無動靜,民就算本事通天也無可奈何,除非他們冒險親自下水去與蛟鬼搏斗。」

《最初進化》

在外人看來,蛟鬼就是漫天風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如今下水顯然只剩死路一條,應老道看著水面上的場面,滿是憂慮地說道,「那駱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怎麼會完全沒有掙扎出水的意思呢?看來水下別有蹊蹺……」

江聞皺眉說道︰「水下的蹊蹺?難道連你也不知情嗎?」

「江掌門,你口中的‘五羊舞于楚庭‘本就是數百年一遇的怪事。如今蛟鬼化為五處,水底的險惡更上一層樓,幾至難以想象揣度,老朽也無法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遭遇到了計劃之外的情景,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猶豫彷徨,應老道滿含憂慮地望向了海邊,伸手指著鼓舟破浪的民,

「民們留在這里除了報恩,恐怕還自有深意。論起這世上,如若有人還能有辦法,那恐怕也非如今奮海而去的民了莫屬了。就如宋末之時那般,他們終歸是不得不來的……」

直到此時駱霜兒已經落水許久,卻沒有人能從水面窺見到她的身影。天上黑雲籠罩而來,惡水凶浪似乎也自帶著一股魔力,正竭力排斥著民們如往常般入水救人,幾名深諳水性的民從水中探出頭來,大口喘著粗氣扶住船頭,些許無奈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老龍之上的民互看一眼,終于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從腰間掏出一根寸許長的彎曲蛇簪,拋給水中的民,而領頭的民也毫不猶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膚之上,任由熱血拋灑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隨後又是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繼之的是接連不斷的跳躍入水之聲,民顯然已經開始拼命了。

…………

波紋漾開數不盡的幻覺,沉重的聲音被恍然隔開,雙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靜的棉花,勉強睜開眼只見到水中的藻荇長可寸許,柔若無骨地在逐漸灰暗的視線中搖擺。

頭頂幾束光線含羞帶怯地從青荇之中穿過,斜斜刺入了深不見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團團氤氳的泥影,而下方沉靜得仿佛一席柔軟安逸的床鋪,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斷絕的混沌顢頇,再為倦客貼心愜意地拉上了簾幕。

駱霜兒正緩緩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縴細柔婉如同游魚,衣袂翩躚化為鱗鰭,水性讓她暢游在這片風浪平靜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軀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處,卻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場恬夢之中。

或許人人都曾有過化身錦麟的塵夢,時間也在這里沉寂,如有一雙無形的手悄然按住時針與分針,不讓時間繼續流淌,只剩下與秒針同步的心跳,還在節奏準確地徒勞彈動著,一切都伴隨著漫無目的的秒針不停轉圈,掙月兌不出這個空虛的軀殼,也化成一段怎麼走也走不出的空蕩時間。

駱霜兒的心里空如明鏡,她已經忘記了前因後果,平日里參鑒的七情六欲也已經不見蹤影。此時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處四周環堵的隔世空谷,她發出的一絲聲音都能傳響到經久不絕,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時也被驟然放大來到自己眼前。

這麼久以來,因為習武的她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這樣的空蕩中,駱霜兒想起了洞庭湖畔蒼茫遼闊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幾只閑鴉伴隨著飄揚往天際的漁家棹歌,還有一段清亮到凝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來,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先于情緒起伏的總是回憶,一段段思緒在回蕩中越來越清晰,往往在這些時候,轉瞬日出之前,那時朝霞與樹影交相輝映,隨著慢慢升起的朝陽,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斷變幻的桔黃色里,美不勝收。若在明月之夜,長夜寂寥地帶著一種異樣儀式感,孤身欣賞這洞庭的月色,此時皎月當空,月影下的樹影綽綽,素靜得像幅水墨畫。

在這些時候,旁觀的駱霜兒都會偷偷解開舟纜,獨自赤著腳坐在船頭以足揚水,看著即將寂靜的水面又喚起絲絲漣漪,船跡也不知不覺闖入青荇環圍之中,這才終于讓清亮如鑒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間的涼風。

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來到洞庭之前的駱霜兒最怕的就是水,最想遠離的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會哭著被人抱開,只留下邊上一臉黯然的駱元通。

而離家來到洞庭湖的駱霜兒,每日里都要和這萬頃碧波、粼粼波光為伴,教她功夫的師父將她帶上烏篷船,就解開了纜繩推入水中,告訴她今後不識水性就永遠回不來了。

沒人知道那幾天的駱霜兒是怎麼過來的,她可能流盡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也大概說盡了此生所有的軟話,幾乎要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木然地窩在船艙最深處,在洞庭湖上隨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見岸上茂木成排,既是灘涂的線條縱橫,也分割著水面的交輝,樹影搖晃之間還有隨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師父,沿著江岸信步隨風傳來的聲音……

「常人知非以慮是,則謂之懼,此則懼思。你越是害怕審慎,就越不敢輕舉妄動,身體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喚。」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髒、周身經脈,如合治一國,若危以動,則民不與也;若懼以語,則民不應也。只有領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臨萬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懼,其實世間喜怒哀懼愛惡欲莫不如是。」

「為師如今要告訴你的,不單是一門功夫,更是一個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驚懼的是不是驚懼本身,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為正長,是故上下情請為通,是以舉天下之人,皆恐懼振動惕栗,不敢為婬暴。因此這門武學的第一課,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萬物之中,才能不懼于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學到了什麼?其實駱霜兒也說不清楚,她听不懂師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測的大道理,可師父卻欣慰地告訴她听不懂才是終南捷徑,所謂的舉一反三、見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罷了。

「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曉人心,則世上再無可懼。」

白胡子師父如是說著,教給了駱霜兒一門前所未聞的功夫,駱霜兒也跟著師父學會了敞開心扉、忘記自己。本身的情感並不重要,師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層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為明月一般的鏡鑒。

這門功夫十分神妙,不僅能對師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還能察覺出身邊人的想法。一開始,駱霜兒只能從細微的動作、表情判斷對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經能從對方一個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現在,即便駱霜兒不去觀察分辨一個人,內心也會如鏡一般照窺出對方的情感。

隨著駱霜兒的心中空蕩如水,所有接觸到的刀法、拳腳、儺舞、內功都變成了隨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幾乎沒有阻礙地就從師父身上學來了,同時讀到的還有師父日愈一日嚴重的焦慮,內心遠沒有他表面上那樣光風霽月。

自始至終,白胡子師父都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訴駱霜兒這門武功叫什麼,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飄然遠去,廣州府的繁華如期而至。

曾經的她對于被送到洞庭湖還有怨懟,但駱霜兒此時已經心如明鑒,等她回到了廣州府中的駱家,才發現自己的爹爹隱藏的情緒比她想象的還要復雜,花白的頭發也和記憶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細細說盡,駱霜兒就能搶先一步知道對方心中如今的喜憂參半。

「乖女兒,不要怪爹狠心。當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記得,當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沒有防備,就不會害你被仇家扔進水里,更不會得了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這三年也是無可奈何……」

駱元通是這樣對駱霜兒說到的,但駱霜兒已經不習慣多說什麼閑話,她眼中是清晰到縴毫畢現的情緒波動,因此她摒棄了蒼白無力的語言,只想用不會騙人的情緒來回復,卻忘記了自己因為修煉武功導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說話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兩人最後一次交談,是在從密道離開駱府的前夜,駱霜兒從爹爹駱元通的身上感覺到的是如釋重負的決然與喜悅。

她問駱元通,她們駱家鎮守夷希之物這麼多年,卻被天下人所誤解,早年被冠以獨腳大盜的稱呼,後來又被說成是尚家鷹犬爪牙,今日之後更會是只剩罵名,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駱元通當場哈哈大笑。

「當年我就是如假包換的獨行大盜,如今家業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兒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顧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終于發覺仍然不懂她的爹爹,況且鏡花水月終究成空,駱霜兒在虛虛浮浮的水底視線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此時因為沒有參照而顯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漸傳來,四肢也開始不听使喚,駱霜兒只覺得眼前有一團雲煙升騰,蒸雲接天縹縹緲緲,時而是洞庭雲蒸霞蔚的絕景,時而是爹爹臨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

她的內心久違地產生出了一股名為「愕然」的波動,並且飛快地傳響到不可遏制——她從未懷疑過爹爹的用意,可為什麼如今卻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這究竟是活路、還是死路呢……」

駱霜兒心里傳出的一絲錯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將破碎的一聲脆響,空氣此時也在她心肺運轉間消耗殆盡,她終于看見了冰冷海底的面貌,那是海床上無數僵尸仰躺著,它們周身的肌體呈灰白蠟樣,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結了層薄冰似的尸蠟,皮膚逐漸變成統一的灰白,不約而同地伸出斷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歡迎著駱霜兒今後永遠加入她們……

駱霜兒的眼楮幾乎快要閉上,卻在水底倒影里,突然發現了一群姿態猙獰的人正穿破波濤洶涌的水面,奮力向她的深水方向游來,瞬間就丑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靜如夢的環境,強行塞進了一團又一團的獨屬于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說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他們渾身上下的紋身似乎都在燃燒,皮膚也因為接觸惡浪而泛腫,殷紅得似乎要滲出血來,卻將手臂相互挽結著往水底游來,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拼死與某種看不見的超自然力量搏斗。

駱霜兒來不及回頭,水中卻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帶著她慢慢遠離了這片深沉到永世長存,天毀地壞都不會浮出水面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體里缺氧導致的幻覺,駱霜兒甚至覺得水底僵尸一同睜開了眼楮看向她,似乎在遺憾她錯過了一個永恆存在的機會。

被極速拉向水面的駱霜兒有些手足無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踫見另一個活人,可更讓她驚訝的是這些悍不畏死沖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沒有尋俗可見的生機與可欲,反而不約而同地照映出一個身穿道袍、長劍橫空的熟悉身影……

…………

南宋德祐二年,元軍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國都臨安,兩個不滿十歲的皇子趙、趙昺僥幸逃離虎口,在「宋末三杰」陸秀夫、文天祥、張世杰等人護送下逃亡福建,元軍隨後緊隨而來,南宋君臣被迫先後逃往泉州、廣東等地避難,在惶惶不可終日中東躲XZ,皇子趙又意外病死,僅剩下皇子趙昺成為南宋最後的希望,史稱宋少帝。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興二年,在即將亡國滅種的最後時刻,南宋君臣卻選擇了一種極為壯烈的方式告別歷史舞台,他們集中全部力量,在廣東崖山與元朝大軍進行了殊死一戰。

是時,南方內陸全部被元軍佔領,南宋君臣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他們在大將張世杰接應下,組成一支水師船隊暫時停泊在廣東崖山。可還沒等他們做好下一步謀劃,元朝大將漢人張弘範、西夏人李恆馬上率軍追蹤而來,兩支元軍一北一南,徹底堵住了南宋水師的退路。

張弘範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將,他知道元軍不善于水戰,因此並不急于和南宋水師決戰,而是采取了圍而不打的態勢。張弘範軍事才能顯然要高于南宋主將張世杰,他一眼看出宋軍的一個弱點,就是需要依賴從陸地海島補給淡水和柴草,于是「以哨船阻輕舟,樵汲路絕」,先派兵切斷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補給通道。

結果十余萬南宋軍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飲咸者十餘日,皆疲乏不能戰」,只能吃冰冷的干糧充饑,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結果「海咸,飲即嘔泄,兵大困」,戰斗力嚴重削弱,局勢對南宋君臣越來越不利,7歲的小皇帝趙昺雖然不怎麼懂事,但大臣將士們凝重的表情讓他隱隱感到不妙。

在最危急關頭,南宋的一支援軍突然出現在海面上。

這支援軍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簡陋船隊,清一色搖著都是烏篷漁船,船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部黥面紋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嶺南海岸江河的家人,听聞戰事攜帶糧草淡水,自發前來解救南宋小皇帝。

這場崖山海戰的戰區位于江門,離家人聚居地不遠,誰也沒料到這些平時不被人關注的人,會在南宋國破家亡之際激發起滿腔愛國之心,自發走上戰場。《國朝文類》記載,這些家人組織起一千多人,駕駛著自己的「烏蜑船」,勇敢地來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潛水技能,為國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應老道難掩憂慮地說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載,卻又恍如眼前的事情來,世事變遷難以預測,誰也沒想到宋末見證者會在這樣的場合里與他們遇見,唯有峰回路轉,不勝唏噓。

遺憾的是,包圍圈中的南宋君臣卻猶豫不決,白白錯過了這最後一線生機。元軍大將張弘範卻馬上做出反應,他派出一支船隊,深夜包抄家人的退路,發動夜襲,「夜擇小舟,由港西潛列,烏蜑船北徹,其兩岸且以戰艦沖之」,結果這些勇敢的家人「皆並海民,素不知戰」,睡夢中遭元軍猛攻,手足無措,死傷慘重。南宋君臣親眼目睹這一幕,卻「又不敢援,進退無據」,致使這一千多家人被「攻殺靡遺」。

「可是江掌門你知道嗎,此事其實並非這麼簡單,崖門一處當時已經孤懸敵手,宋人再怎麼不曉軍事,也不會選在別人的道場上做法事。」

應老道沉聲看著江聞,「況且當初宋軍將戰船以鐵索一字連貫于海灣中,把帝舟置于正中間以示死戰不退,主將張世杰更是焚毀岸上的宮室、房屋、據點斷絕月兌逃之路,這舉動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擲也罷,顯然是利大于弊,反而把岸上主動權交給了元軍。」

「老朽本來也是疑惑頗多,直至我來到這這座古村……」

「當初宋軍雖然號稱二十萬人,可軍中多為文官、太監、宮女,因此陸秀夫、張世杰曾在章丘崗村大舉征兵入帳,村人的祖先就有僥幸逃回的,臨終前傳咐了子孫後代一件怪事——主將張世杰在決戰前幾天晝夜觀測天象,似乎對于取勝早已胸有成竹,眾人只道是會有神兵天降大破敵軍……」

應老道沙啞著並未把話說完,但眼前的場景已經不需要他多說什麼了,許多歷史細節就自然而然浮現在江聞的眼前。

要知道直至後世,對于崖山海戰的過程,許多人仍然爭議不斷。

有人認為,崖山海戰並不是南宋真正覆滅的戰爭,陸秀夫和趙昺也並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國的。

因為根據陸秀夫等人逃亡的路線來看,陸秀夫帶著趙昺一直逃到了 洲,此時元軍卻三戰雷州損失慘重,顯然不渡海擅長水戰,而崖山是在 洲的北邊,北邊就是元軍朝他們攻來的方向。趙昺一行人先前拼命逃離兵鋒,後又調頭向北,重新又迎向攻來的元軍的路線,顯然是不太合理的,除非宋軍對崖門有著特殊的戰略依賴。

另一處重要爭議,則是有關于戰爭規模的。

當初陸秀夫等人雖然是在逃亡,但是隨船人員數量有近乎20多萬,艦船也上千艘。反觀元軍的規模根本就比不上,元軍不過2萬多士兵,艦船也不過幾百,況且海戰並不是元軍的優勢。

宋軍甚至早早準備好了濕泥長木對付火攻,元軍如何能在一天之內,就將規模龐大的南宋軍隊全部擊沉呢?又為何合能一舉突襲打得全軍覆沒?因此更多人相信宋軍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模不定的颶風襲擊。

最重要的一個疑問,是有關張世杰選擇據點的爭議。

要知道崖門海戰當時的崖山,只有西北面才可以讓宋軍艦船停泊,而東南面根本不能讓張世杰部署的船停泊,決戰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圍困。同時,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艦的崖山西北面,雖然一般是有南邊和北邊兩個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面的出口水很淺,唯有在漲潮的時候,北面才可以通過大型船只。

也就是說在退潮的時候,崖山就只剩南面一個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為「宋末三杰」的主將張世杰選擇這樣一個絕境作為反擊的據點,又是如何能確認決戰時一定能水漲船高、任由戰船通行無礙的?

江聞滿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濤山漂搖幾乎要與山陵等齊,這三個問題放在眼前的環境來看,就算不上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謎團也都解釋得通了。

陸秀夫與張世杰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崗村征兵的過程中,借由南海古廟、洪聖大王像等線索,察覺到了蛟鬼傳說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獻上線索——畢竟前一年的兵部尚書江璆還曾聯合熊飛、曾逢龍、馬寶南等義軍一度收復廣州。

背水一戰的宋軍決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來如今日的狂風驟雨對付元軍。元軍不習水戰的弱點在攻打雷州半島時已經顯露無疑,而崖門的北面固然水淺,但只要沸海重新醒來,這里同樣會化身成一片浩蕩的汪洋,就憑元軍東征西調湊來的這些船只,遇上惡浪腥風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為了貫徹實施這個計劃,他們不惜犯下種種戰略錯誤,張世杰更是不惜調走最知兵善戰的兵部尚書江璆,確保沒有人會阻礙計劃實施。

只可惜史書記載了這一切努力的結果,「五羊舞于楚庭」或許終究未能如約而至,又或許化為颶風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隊,摧毀了無數艦船,以至于陸秀夫在絕望之中背著小皇帝投海自盡,而逃出重圍的張世杰在陽江南面的海陵島附近,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最終船翻人亡,隨後就是數十萬人蹈海而死,在絕望中化為了沸海之下數百年不絕的前宋浮尸。

「以老朽推測,當初的千名民也並非死于元軍之手,更可能是為了鎮壓蛟鬼冒險入水。最終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們用性命鎮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們最後拼死撈起了小皇帝趙昺的尸體。」

應老道對江聞說道,「江掌門,你如果還懷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獻策尚可喜捕殺民,就是因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舊事。只要沒有了民攪局的可能,今後的南海萬里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隨時可以讓清廷水師和鄭家水軍一齊覆滅在瀚海之中……」

江聞倒吸一口冷氣,看著應老道的眼神滿是震驚,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顛覆他的想象極限,以至于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

「蛟鬼竟然能禍延至江門的崖山!那廣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里去?!廣州城下到底有幾條密道!」

「隨著龍脈被秦皇斬為兩半。如今尚可喜與我那孽徒佔據一條,駱家佔據一條,而且實不相瞞,廣州府三元宮密道其實本該掌握在老朽手中。」

應老道終于吐露來意,語氣之中滿是懊惱。

「我門羅浮山一脈傳自葛洪仙師,而葛洪仙師又受學于鮑靚真人。你可知古書傳聞里,鮑靚真人調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師也到了廣東羅浮山修道,鮑靚白天里日理政事,晚上便乘著由兩只鞋變成的燕子,飛到羅浮山和葛洪研究仙術,此事老朽本來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羅浮山上,老朽才發現大錯特錯的其實是自己……」

李行合從虯龍古井之中月兌身,表明三元宮底下的密道已經被他所掌握,可江聞沒想到晉代的三元宮竟然最遠能通往羅浮山?

三元宮密道能通往兩百餘里之外的羅浮山,另有密道連著三百里外的江門崖山,況且密道一夜之間就能跨越兩百余里,那這條密道的存在已經超乎了想象,簡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現在環境來看,江聞也並沒有辦法懷疑真偽。

「老朽察覺不妙後順著孽徒案幾上那本《太平廣記》晝夜研究,這才發現了唐人崔煒故事的端倪,又听聞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帳下,這幾年下山不斷搜尋蛟鬼線索的事情,這便愈加堅信大事不妙。」

「幸好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書中提及崔煒燃艾治瘤、獲贈陽燧寶珠,嶺南又流傳著海珠石便是陽燧珠、足以鎮住水底惡蛟的傳聞,老朽細細翻閱過葛洪仙師筆記,在書中查得‘陽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曉世間傳言頗多謬誤,實則暗指的應該是蒲艾驅邪之效,因此與駱元通一齊謀劃,不惜耗費千金打造韓王青刀,又從洞庭故人處學來鎮煞儺舞,所等的就是這一天!」

「葛洪仙師醫道雙絕,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牽連。我沒記錯的話,葛仙師師承鮑靚真人,而鮑靚真人得道于陰長生仙人……」

江聞語氣深沉地說道,「難怪雷州儺舞代代不絕,以儺舞鎮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師傳承下來,只可惜終究鎩羽而歸。」

江聞忽然問道︰「應老前輩,李行合到底從你這里學走了什麼?為什麼連你都如此忌憚萬分?」

「他上山才幾年,老朽原本只是教了他些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的功夫……」

應老道的表情驟然變得難看,語氣開始吞吞吐吐,「可誰知他偷走了本門自漢初密藏的《商君書》,短短幾年就深諳馭民五術之精髓,最終才騙過了老朽偷下山去……」

海上異變突起,如今已經沒有人關注江聞和應老道兩人在偷偷說著什麼詰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與傅凝蝶看見駱霜兒被民拼死救出,明明只是短短短幾個出水的工夫,青壯民已經是人人帶傷、渾身血跡,就像在水底與某種猛獸激烈搏斗過一般,天上的黑雲也更加密布,幾乎是緊隨著救人的老龍沖向南海古廟!

「師父快看,人被救出來了!」

傅凝蝶歡呼雀躍著想要抓住師父的衣襟,轉身卻撲了個空,原本應該站在原地的師父已經消失不見,就連平日里片刻不離身的青銅、白玉雙劍也丟棄在了?

?老道身前。

只見江聞從浴日亭飛身而下,身影迎著狂風翩然而去,轉瞬掠過了數十丈的距離,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卻像是被千軍萬馬擁簇著,前去與漫天的疾雨狂潮、惡鬼凶神遙相對峙,手里只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劍。

「糟了,師父是不是拿錯兵了!」

應老道沉默著拍了拍傅凝蝶的腦袋,良久才對她說道。

「那把是湛盧劍,你師父如今需要的是湛盧劍,湛盧劍所等的也是你師父,不僅沒錯,而且來的剛剛好……」

應老道對著傅凝蝶自言自語,說起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話,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里的老學究,這讓傅凝蝶忍不住苦著臉想要跑開。

「小姑娘,你听說過河上公嗎?」

傅凝蝶瞪著眼楮說道。

「和尚公?應爺爺你不是個道士嗎,怎麼會提和尚的事情?」

應老道聲音嘶啞地笑了起來,溫言對傅凝蝶說道。

「不知道也無妨。你只消知道,你師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里,賢愚優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壞就壞在心腸太軟了。老朽也曾經認識像他一樣的人,似乎只要能讓身邊的人平安順遂,不論是世間的善名還是罵名,他背起來都甘之如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負,才會選擇飄然遠去。」

應老道無視了傅凝蝶皺著的小臉,「本門先師安期生,當初隨著屠睢深入嶺南,千百年來躲藏在羅浮山自成一系,為了龍脈蛟鬼一事苦尋世間千年,以至于連當初是為了尋龍還是斬龍都忘了,犯下的錯事也未必就少。只是沒成想到了老朽手里,老來還是要被孽徒算計著走這麼一遭。」

凝蝶眼見師父身形來到山底,終于忍不住跑開了,應老道的跛腳卻紋絲不動,獨自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後一句沒人听見的話。

「江掌門的模樣雖然凶神惡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卻沒點破,這讓老朽方才想要開口騙他,都覺得于心不忍了……」

「終究老了啊……」

------題外話------

本卷完結還有三章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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