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

山麓深箐里,繁茂的植物與長綠的林葉比比皆是,踏足便是古樹參天,入眼皆為蓊綠翳翠。再抬頭遠眺高處,遠觀則松林密布,濤聲不絕,恍惚間猶然見到龍鱗鶴氅,橫盤倒垂。

一陣腳步聲傳來,一位白衣少女慢慢從樹洞走出來,幽居已久的她只覺陽光刺眼,伸手擋住了枝葉間滲來的光點,才開始緩緩舒展身體,感受著久違的溫暖。

可就在她躡手躡腳往外走時,一個懶散的聲音忽然從頭頂傳來。

「雞足山可是秀甲天下的天開佛國,如今就這麼不招人待見,急著想要下山了?」

白衣女子下意識點了點頭,才恍然回頭四處打量,始終沒找到聲音的源頭。

此時只听得松濤作響,一陣山風順谷而下簌簌吹開了枝葉,她才抬頭看見了有人孤身依坐在樹干上,只見他雙手橫抱在前,閉著眼似睡非睡,安逸得如同樹上一只白日秋蟬。

江聞早就發現了她的舉動,但沒有當即現身的意思,只是感嘆著這個蜷縮自閉三天的姑娘願意走出來,事情也總算是有了個好兆頭。

剛才的話雖然已經言罷,但其中意猶未盡,真正的意思顯然是如今下山容易,可想去往別的地方可就難了。

「江掌門,你難道就不想下山嗎?」

駱霜兒神色認真地反問道,雙手壓著起皺的衣角,始終正面對著江聞,抬起的小臉被細碎陽光曬著,眼楮都快睜不開了。

江聞在樹上似笑非笑,隨後一躍而下落地無聲。

他剛才身處樹上,早就看見駱霜兒穿著的白衣前面雖然整理得妥帖,背後看不見的地方卻髒兮兮的,在幾天荒居之後,已經沒有了原先白衣如雪的飄邈,多出幾分落入塵凡的狼狽。

「姑娘,你想清楚怎麼下山了嗎?」

駱霜兒晃動著腦袋,細碎光點照耀在她發間,顯出了一種獨特的亞麻色質感。

她也知道江聞所指的下山是什麼,可久違地得到了外界消息的她,已經忍不住心中動身的想法,再怎麼艷麗的半山春色在她眼中,早就化為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模樣。

江聞嘆了一口氣,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霜兒姑娘,別以為你練的功與眾不同,就能為所欲為地瞎折騰。你現在之所以外傷不重,完全是以奇經八脈的內傷為代價換來的,再這麼下去後果可不堪設想。」

這可不是江聞在危言聳听,人體的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本該互為表里,十二經脈氣有余時,則蓄藏于奇經八脈,十二經脈氣血不足時,則由奇經及時給予補充,練武之人修煉內力拓寬經脈,也是為了達到不涸不溢,源源不絕的效果。

駱霜兒所修的武功殊異于常,偏廢一門,故而奇經八脈病源難以得到調蓄,各自經風受邪,久久移傳,勞傷未愈,瘀堵難暢,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兩次看似意外的暴發。

駱霜兒手挽著發梢,杏眼微眯地盯著江聞說道︰「你說的和師父一樣,他也告訴過霜兒,本門內功一定要講究自然而然,不能過度運氣,否則修煉得越快,損廢的也越嚴重。」

武學上高屋建瓴的學識,讓江聞能輕易看透內功武學的本質,優劣利弊自然也不在話下,駱霜兒如今武功全失的問題更瞞不過他的眼楮。而沒了那門鏡鑒人心的武學輔助,駱霜兒如今的行事方式,也表現得更像她這個年紀的模樣了,就譬如她現在的躊躇猶豫。

江聞听罷嘆了一口氣︰「霜兒姑娘,我還知道你師父給你的內功,少教了關于十二正經的運功法門,唯有正奇並舉,你這門內功才算是大功告成。」

「這樣吧,如果你願意加入我們武夷派,江某有把握在三個月內,徹底彌補這門內功的弊病。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

駱霜兒的柔荑貼在臉頰上,把五官都擠得有些變形,似乎在艱難地思索著,隨後低聲細語道︰「三個月時間太長了,霜兒還要回到廣州去找爹爹。」

江聞嘆了一口氣,抬起打著夾板的右手說道。

「駱前輩將霜兒姑娘的安危托付給在下,我本該陪你回去的。可我現在斷了一只胳膊,你又武功全失,加之身無分文的咱倆只能走著回去。

「徒步之苦難以形容,若要從雲南翻越這重重大山走回廣東,少則兩月多則半年,到時候給駱老英雄收尸倒是足夠了。」

眼見駱霜兒有些氣鼓鼓的樣子,似乎不服氣自己走不回去,江聞隨即又用左手撐著下巴,故作輕松地說道,「哦不對,我忘了咱們很可能是清庭通緝的逃犯,官道隘口都不能走,一旦現身兩廣的地界,還沒模到廣州的邊,想必就先被抓去蹲大牢了。」

「那你說怎麼辦嘛?」

駱霜兒氣息一餒,隨即想起了什麼般眼珠子一轉,似乎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耍無賴,「我們總不能躲在山里不走,就在這里隱姓埋名終老山林吧。」

「哎,都怪江某斬殺了蛟鬼,讓五羊密道從此絕跡于世上,否則或許還能夠原路返回。」

江聞皺著眉頭正色說道︰「但江某必須得罪一下駱姑娘你了,你說這話,莫不是瞧不起江某?」

駱霜兒嬌憨的面容此時屬于本色出演,猛然帶上了幾分的希冀︰「江掌門,難不成你有穩妥的辦法回廣州?」

「不,江某是說呆在山里有什麼不好。多少絕世高手、前輩高人不都是隱居在山谷里嘛。不知道你有沒有听說過,有個地方叫武夷山大王峰……」

廣告尚未打完眼看駱霜兒拔腿就要走,江聞深深嘆了一口氣,用左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霜兒姑娘,並非江某非要留你在山上,只是我見駱老前輩費勁心思,就是想讓你逃出水深火熱之地。你現在還想要回去深陷其中,豈不是讓他的心血付諸東流?」

衣袖被牽顯露出了駱霜兒腰佩的韓王青刀,再加上眼里帶著決然的模樣,江聞就知道這姑娘,有了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有的時候一個人身上的幼稚,不單是體現在年歲長幼,還體現在領悟的深度,雖然她說曾經去往洞庭湖習武,可就算練習時長兩年半,也不代表她就能成為老江湖,眼下對于江湖的了解還是太過淺薄。

《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否則身為老狐狸的駱元通,也不需要如此費力地為駱霜兒鋪路。

她這著實堪憂的江湖閱歷,難怪之前會被半桶水的袁紫衣哄住,天天跑去行俠仗義。從這樣來看,如果說袁紫衣算是初涉江湖的高中生,那麼比袁紫衣還小一歲的駱霜兒,頂多是個霧里看花的初中生罷了。

江聞心里咯 一下,不禁眉頭一皺——這趟怎麼又變成帶孩子的教育旅程了?

擺正了自己位置的江聞,瞬間就明白不能把眼前人當江湖人士看待,一定要把她當成熊孩子對付才行。

「霜兒姑娘,是不是就算江某勸你別走,你也不會听我的?」

駱霜兒點了點頭,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江聞也對于這個回答毫不意外,可他沒有阻止或反駁的意思,但他忽然將手指豎在嘴上,做出了噤聲的動作。

隨著一陣鐘鳴之聲傳蕩,兩人先後反顧而望,看向了幽悄的山里。

駱霜兒隨著江聞的目光看去,雞足山麓在空濛的山林煙靄中,顯出一種格外的靜謐,周圍的樹木郁郁蔥蔥,蒼翠欲滴,在寂寂空山獨自嫻好。

對于這個聲音,駱霜兒在這幾日里並不陌生,但這一次身處林間,她方看見一陣山嵐撲面涌來,耳中全是古寺鐘響不絕,紅塵繁華和人生世事只如鏡花水月,轉瞬寂滅,而大自然的勃勃氣象,卻是永遠的枯榮繼替,生機長存。

「想回去固然重要,可霜兒姑娘你知不知道。」

江聞一指滿眼氤氳的咫尺山林,「你如今想找的下山之路,或許應該往山上、往更高處找。」

…………

江聞老早就猜到,一旦駱霜兒得知了廣州城如今的形勢就會坐不住。

話又說回來,他江聞又何嘗不是,三個徒弟如今還留在城里,即便知道駱元通、應老道這兩個老狐狸會替他照顧,可江聞還是沒辦法完全放下心。

但已經試探出水底深淺的江聞,自然不會貿貿然地沖回去,他懂得自己更應該借這個月兌身的機會,試著看清事態的全貌,再帶著更強大的力量回去解決問題。

但從眼下來看,自己怎麼回去似乎都成了一個大問題,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沒合眼,也沒有找到一個萬全之策。

江聞如今的右手骨折未愈,拳掌功夫就難免弱了幾分,丹田的嚴重內傷更是僅靠幾種內功壓制著,才沒有惡化發作。幸好他有在武夷山上常年運功後躺尸的經驗,久病成醫的人自然有辦法解決問題,唯獨擔憂的是,他一旦與人全力動手必然發作,這就難免會平添許多不必要的風險。

而駱霜兒就屬于標準的累贅了,此時的她武功全失,憑借拳腳功夫勉強可以行動,但身體才在豆蔻之齡,不要指望她能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眼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到最後肯定會成為負擔。

從客觀上來說,這兩人真要搭伴回廣州,還不如先在山里把傷養好,準備萬全之後再重出江湖,反正廣州之亂如今牽扯了多方勢力,沒有那麼容易決出勝負,這一點江聞十分肯定——除非清廷甘願放棄籌謀了大半年的圍剿鄭成功計劃,派兵南下支援尚可喜平亂。

但這件事就更加無稽了。

對清廷方面來說,他們已經興師動眾地派遣征南大將軍達素壓境,只要能一舉消滅盤踞多年的鄭氏,絕除東南沿海的威脅,那廣東自然無險可守,就算被反賊佔據也無關痛癢,後續就像是他們在三藩之亂時的操作一般即可。

因此,平南王尚可喜帶著親軍被義軍圍堵在廣州里,難免讓坐天下的清廷有些臉面無光,可事情自古禍福相倚,它反而能極大地削減平南王府和尚家的實力,一增一減之下,坐山觀虎斗的人必然得利,到最後若是尚可喜撐不住向清廷求援,那麼名聞天下的三藩,毫無疑問就要變成兩藩了。

總而言之,優勢在我。

「駱姑娘,其實江某昨夜在打探消息的時候,已經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

江聞成竹在胸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盡顯江湖中人的智慧,拋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如今身處何處?」

駱霜兒歪了歪腦袋,答案剛要月兌口而出,目光卻對上了江聞似笑非笑的眼神,隨即陷入了思索。

答案當然是雲南賓川雞足山,可江聞的重點不在于雞足山位于哪兒,只在于這座雞足山是什麼地方。

雞足山形勢雄偉,因山距三州之勝、峰秀數郡之間而聞名,更因為佛祖釋迦牟尼的大弟子迦葉抱金襤袈裟入定雞足山,開華首門為道場,自此與五台、峨眉、普陀、九華山齊名,成為了世間佛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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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聲,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朝聖之人,帶來了如今香客信徒往來不息的盛況,更常有五步一拜地的僧人居士來到雞山朝拜。繁榮之下,山下就開始有了完善的旅游產業,從抬轎、滑桿到租馬一應具全,專供各地手頭闊綽的香客們使用,各色貨物自然也絡繹不絕。

這種情況與武夷山的下梅鎮異曲同工,對于江聞自然不會陌生。

江聞听著山上傳來的鐘鼓之聲,只覺得時而身在化外,時而又處在凡塵,緩緩說道︰「我們如今身份敏感,不便暴露,所以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混進這些燒香還願之人里面。」

「我們混進去?」

駱霜兒一開始有些迷惘,可慢慢地也忍不住兩眼放光,拍手說道︰「對呀,如今能有辦法橫穿幾省的人,肯定有官府的點頭允諾,說不得還是哪家的達官貴人,自然也不會有人盤查他們!」

江聞笑得很開心,駱霜兒能領悟到這點就很好,他可不希望帶著豬隊友一路膽戰心驚,如今能領悟核心思想,後面的事情自然就好辦多了。

就像駱霜兒猜到的那樣,雞足山作為佛門聖地,各地往來的香客本就是最好的掩護,如果能找到同樣來回于廣東的隊伍,一路上的風險無疑是最低的,就算真有人去盤查詢問,也只能得出兩人「有出無進」的匪夷所思答案。

「霜兒姑娘,這個辦法雖好,但仍需要戒急用忍。我們當務之急,是先上山找座香火鼎盛的寺廟住下,然後注意打听各路香客的來歷,此後短則數日、長則半月,肯定會有合適的目標出現。」

江聞之所以這麼有信心,是因為他昨夜在山下打探時,就遇見了不止一隊香客趁著夜色而來,也是靠他們才能源源不斷地攜來外界的消息——千萬不要小覷這個時代的地理隔絕的威力,如果不是頻繁有外界來往,雲南人跡罕至的大山之中往往只知土司之名,連換了皇帝都不一定清楚,又如何會有關于廣州之亂的最新消息?

「半個月嗎……」

駱霜兒已經開始心動,這辦法要比她無頭緒地亂沖亂撞靠譜許多,只是所花費的時間成本還讓她有些許猶豫,于是下意識地又看向了江聞。

「實不相瞞,江某對于經脈之疾頗有研究,區區奇經八脈受損之疾,在半個月內幫姑娘你治愈傷勢,其實也不在話下。」

眼見略顯焦躁的駱霜兒逐漸平靜,江聞立刻又拋出了更多的好處,只是他沒好意思說對內傷真有研究的是元化子,自己大部分時間屬于被研究的對象。

「沖脈為病,用紫石英以為鎮逆;任脈為病,用龜板以為鎮攝;督脈為病,用鹿角以為溫煦;帶脈為病,用當歸以為宣補。這四味主藥若能按時服用,則大事可成。」

可能是被江聞成竹在胸的模樣所影響,駱霜兒笑靨終于綻開,朝著江聞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的江掌門,霜兒願意相信你。」

見對方終于信任了自己,江聞微微松了一口氣,幸好自己忽悠小姑娘的本事還沒退步,但其中也免不了有袁紫衣平時替自己吹噓的因素在。

隨後,江聞又囑咐了一些計劃的細節,駱霜兒的聰慧不弱于人,又有長年心鏡的影響,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她在江聞的協助下清理干淨背後的髒污,化身成為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官家小姐,而江聞順手把韓王青刀掛在腰間,仍做江湖豪客的打扮。

不消多時,兩人已經收拾干淨樹洞禪室,並肩沿著山道緩緩走去。

「為了掩藏身份,我們倆今後暫且以兄妹相稱,對外就說咱們來自崇安縣武夷山。說起武夷山,你有沒有听說過武夷山的大王峰?」

江聞借著機會連忙說道︰「那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坐落山上的武夷派更是校園環境優雅,教學設施齊全,有著一流的師資力量,目前培養著大批的武學精英,錯過一天終身遺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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