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亮如白晝

自從殷悅進了派出所,她已經兩個白天一個夜晚沒回家了。

而且估計很快就要從派出所轉到拘留所。

那麼不僅有必要給她準備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恐怕還得跟她家里人打個招呼,告知其下落才是。

這件事自然要著落到嚴麗的頭上。

無論從職務關系上看,還是好姐妹的情分,她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偏偏嚴麗自己卻心里發怵,不敢登門。

所以替殷悅求完情後她還是不肯走, 在寧衛民面前磨嘰了好一陣。

才不好意思的說起了這件事上自己的為難,向他討要主意。

敢情嚴麗擔心的不是別的,她怕就怕殷悅的女乃女乃年歲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

萬一要是老太太听聞噩耗,受不了這個打擊,真急出個好歹來, 那可怎麼是好?

可要是不去殷悅家里趕緊給個交代, 這麼久都沒有殷悅的下落,她也依然怕老太太會胡思亂想的。

寧衛民琢磨了一陣,覺得這個喪門星也確實不好當。

無論殷悅的事兒最後怎麼處理,她家里人可是萬萬不能出意外的。

想了想,決定還是對殷悅家里,先暫時瞞著點吧。

為老人身體著想,在殷悅的事兒沒有定論之前,先不能透露真實的情況。

最好是說單位有緊急任務,臨時抽調殷悅去應急。

而且這一趟,他也不讓嚴麗一個人去了,而是和她一起去。

這樣一來,既能增加謊話的說服力、可信性,嚴麗也不用在這風雪天里奔波受罪了。

不用說,嚴麗自是喜出望外,對寧衛民這樣的體貼下情,大大的感激。

剛才因為寧衛民說出「以德報德, 以怨報怨」的那些話,所產生的些許不快, 一下子全沒了。

而這,其實就是寧衛民的目的所在。

雖然他因此要承擔主要的責任, 可誰讓他是四個姑娘的直接領導呢?

這種時候他躲了,那還像話嘛,今後還怎麼讓下屬信任自己?

他可是個爺們兒,純粹的,哪兒能讓娘們兒心生鄙夷?

就這樣,接下來寧衛民就開著吉普車載著嚴麗和她的自行車,一起去了殷悅的家。

而且這還不算完。

半路上,寧衛民又用一個大大出乎嚴麗意料之外的舉動,再度證明了自己的人品。

他居然在副食店門口停了車,然後下去給殷悅家里買了許多實惠的吃食。

什麼柑橘、隻果啊,什麼女乃粉、排骨啊。

至于理由,面對著一臉滿是好奇和不解,而且還想跟自己搶著付錢的嚴麗,寧衛民是這麼說的。

「嚴麗呀,你別跟我搶。誰讓我是你們的上司,工資比你們都高呢。」

「而且你跟殷悅是常來常往,我這可是第一次去她家,總得意思意思吧?尤其待會兒還會見到殷悅的女乃女乃,就更沒有空手的道理。」

「不過你可一定記著,去了以後千萬別說這些東西是咱們買的,你就說單位發的福利。這樣才能免了客套,讓人家坦然接受,也能降低一些老人的疑慮。」

這份帶著溫度的體貼,立刻換來了嚴麗真心的點贊。

「經理,您有心了,想的真周到!」

其實原本呢,夸是那個這麼一句也就可以了。

但嚴麗隨後的一句,「您對殷悅也真好……」卻屬畫蛇添足了。

很容易讓人產生歧義的理解。

寧衛民忍不住干咳了兩聲,覺得不能不再做個補充聲明。

「瞧你這話,好像我還區別對待你們幾個?無論殷悅還是你,又或是甘露和楊柳金,你們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屬,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如果換成你面對類似的情況,我同樣會這麼做……」

有「冰玫瑰」之稱的嚴麗非常難得的笑了,卻沒再言語。

在她看來,其實不說還沒事,這一說反倒有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了。

寧衛民這份多心的敏感,實在有點好笑。

但與此同時,她卻又有了一種莫名的寬慰和感動。

因為能有這樣的一個體貼入微的上司,還真是挺好的。

像這樣的人,絕不會是什麼無情無義之人。

二十分鐘後,寧衛民在嚴麗的引領洗,終于走進了殷悅家,見到了她的女乃女乃。

初見老人的第一面。

還沒說上幾句話,只憑老人的外貌,以及對其生活環境的觀察,寧衛民就不禁心生敬意。

只見這老太太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身上的一身粗布衣服,洗得發白,袖口也磨禿嚕了邊兒,但很合身。

襯著她那細眉大眼,端莊和煦的面容,給人一種十分親善的感覺。

老人的目光是慈祥的,態度是真誠的,禮節是周到的。

奉茶待客,噓寒問暖,處處充斥著京城人的熱情。

尤其是老人和兩個孫子所住的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兒。

不光朝向不好,房屋質量也不好,卻讓老人收拾得干干淨淨。

以床為主的各種家具都被巧妙的安放在屋里最合適的地方。

既不浪費空間,也不會顯得過分擁擠,讓人無處落坐,無處下腳。

完全不似這里大多數人家,只有無序的雜亂和滿處的灰塵。

這已經足以顯現出這個老人的持家本事。

想想看,從舊社會走過來,一個大字不識,還有一雙小腳的老太太。

卻能精打細算,把家務事兒處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很有點「巧婦善于無米之炊」的意味。

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殷悅身上的靈性,辦事利索的風格,極有可能就是受老人的遺傳。

不過反過來說,這樣其實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就是殷悅的女乃**腦太清楚了,遠超平常的老人,有點不大好糊弄。

對于嚴麗缺乏深思熟慮就出口的謊話,老人就有許多地方存疑。

比方說,為什麼殷悅就不能本人跟家里說一聲?為什麼人走了快兩天單位才給信?

人拘謹到底去了哪兒出差?到地方沒有?人要去多久才回家?

這些問題和細節都是嚴麗回答不上來的。

這就讓談話顯得十分拘謹,而且越來越困難。

不多時,嚴麗就被老人問得磕磕絆絆,支支吾吾了。

眼瞅著這就要壞菜。

關鍵時候,還是寧衛民靈機一動,想起了鄒國棟的會上發言,才現學現賣給圓了謊。

他接過話頭跟老人說,其實好多事兒他們也不清楚。

為什麼呢?

因為總公司是因為發現機場專營店那邊賬目出了大問題,莫名其妙丟了好多的衣服。

才臨時從其他專營店征調精英過去盤庫、清查去了。

這件事事發突然,涉及面廣,還透著蹊蹺和反常,所以要的就是個避嫌和保密。

別說征調走的人都不能和外界聯系,就是沒被征調的人對此都不好過問。

說白了,這是特殊任務。

就跟每年中考和高考出題,要把考官圈養個把月的性質差不多。

人調過去了,待多久也說不好,得看調查的進度了。

但終歸也到不了一個月吧。

老人一听,這才被這番半真半假的話寬了心。

用鑰匙開了殷悅那屋兒的鎖,帶著他們收拾東西去了。

然而在嚴麗充滿佩服和感激的眼神里,為險險過關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寧衛民。

一看到了殷悅小屋里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為這是個自建房,而且是依著水池子蓋的。

它的前面就是個水管子,下面是髒水池。

實在太特別,也太小了。

滿打滿算,屋里也不過四平米的空間。

說起來,甚至比影視劇里貧嘴張大民那間把樹包進來蓋的自建房還要小得多。

這樣的房讓人怎麼住呢?

許多人恐怕都無法想象。

但殷悅這麼漂亮的京城姑娘還真就住在這里,而且住得很踏實。

家具當然擺不下什麼。

屋里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躺箱,就沒別的了。

可屋里貼滿了各種電影的海報,許多都是《大眾電影》的彩封。

殷悅女乃女乃便拾掇東西邊說,殷悅最愛看電影,也愛唱歌。

這丫頭平時就躺在床上,邊听錄音機邊唱歌。

為什麼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為屋里實在沒有讓她站著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悅的床很干淨很溫馨,可以說一塵不染。

她的衣服和許多磁帶、書刊,都放在床頭上方的一個格子里,疊得整整齊齊。

殷悅女乃女乃又說,殷悅還愛洗衣服。

無論春夏秋冬,院里的人總會看到她在水管子面前鼓搗一個大鋁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兒,她也是笑呵呵的。

哪怕後來買了洗衣機,很多衣服還有全家人的床單、枕套。

她還是願意手洗,覺得只有這樣才干淨。

這天回去,當寧衛民看著自己亂糟糟的房間,再回憶起著殷悅的小屋。

就越發思緒難平,感到這個姑娘的可敬和可愛。

這個殷悅啊,樂觀、積極!里外如一!

即使生在這麼個艱難的家庭,還要靠她自己來支撐著,卻從沒抱怨過生活。

相對而言,許多大老爺們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兒胡同3號院里,就有個小子。

一家三口兩間房,面積二十平米。

可這小子天天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當著鄰居們就敢當面埋怨自己的爹媽。

怪他們沒能耐,說要是有能耐的話,自己也能住單元房,搞對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悅這樣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錯,難道不該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嗎?

她難道不該比那個怪自己爹媽的人過得更幸福嗎?

監獄這種地方,不應該是為她準備的啊。

可這事兒……還真是不好辦啊?

都說法不責眾,如今的局勢卻恰恰相反。

正因為總公司要嚴查嚴辦,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單獨加以回護關照了。

硬抗的話,那簡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啊。

人得順勢而為啊!哪兒能螳螂擋臂,和大勢相悖呢?

要不然,事後給老太太送點兒錢?

頂多了,再派人平日里關照一下?

這也就做到仁至義盡了吧……

其實話說回來了,殷悅又算的上是我什麼人呢?

非親非故,一個職工而已。

我那麼多職工呢!

慈不帶兵,義不行賈啊!

他媽的,我上輩子的心硬如鐵都丟哪兒去了?

是可憐!

可老子原來靠自來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時候,也沒見誰白給過我一頓飯啊!

就為這麼個丫頭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嗎我!

死了誰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話又說回來了,這不只是丟了錢,失了業,燒了房的事兒啊。

如果遭遇這些的話,至少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年頭一旦坐牢,後半輩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徹底無望了。

何況像殷悅這樣的丫頭,以她的心氣兒,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關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尋短見的!

那她的親人們……

這天晚上,寧衛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于沾枕頭就著,睡在自己對面床上均勻呼吸的羅廣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里也翻來覆去的拉抽屜。

一會兒覺得殷悅可憐,該救。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有病,多余。

最終,一聲不自覺發出的嘆息,又把隔壁屋康術德給吵醒了。

老爺子歲數大了覺輕,最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雜音,于是開口問他。

「衛民,怎麼了你?好久可沒見你這麼翻燒餅了。這又踫著什麼為難的事兒了吧?」

「您還別說,真讓您說著了。踫著件棘手的事兒,具體情況有點復雜,反正就跟那次我決定把工作讓給建功和曉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該干不該干。干了呢,對自己沒好處。不干呢,這心里又鬧騰。您說這人可真是的,怎麼活得老是這麼矛盾?」

「你呀,也甭煩了。要我說呢,其實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這誠心逗我呢!」

「哈哈,什麼事兒不都得正反兩者說嘛。你想啊,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衣食都奔不來,哪有這麼多閑心替別人操心啊。是別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倆當初落魄的時候,是不是?反過來你再看看一國總理,那得操十億百姓的心啊。所以,你這是層次高了,煩惱也就多了。現如今,你照顧著多少人呢。別處不說,就咱們這院兒里,各家各戶的事兒,不也好多你給辦得嘛。」

「老爺子,您這話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這麼說,貪官輩出的時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還甭抬杠,這話如果放在特定條件下,還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國勢向上的階段,嘉慶從和珅家里抄出了八億輛銀子,能頂上康熙末年國庫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為官,國力不行,他再怎麼弄錢,也到不了這個數兒啊。當然,清末民國咱就甭說了,那是亂世,由盛及衰啊。當官的簡直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了。弄多少錢也是在透支國力,割自己的肉。」

「老爺子,咱不扯閑篇了。我就問您一句,如果要讓您說,我這煩惱算不算是庸人自擾啊?到底該怎麼辦好呢?」

「你問我啊?這事兒吧,關鍵還得看你自己。是甘于平庸,還是想做大事?莊子不是說過嘛,巧者勞而知(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您這話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問問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知道正確答案了。如果你想辦大事,就注定會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無關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淪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獨善其身關上門過富貴日子。他卻非要愛國,非要跟日本人置閑氣。不但把老婆給休了,讓自己成了鰥夫,讓兒女沒了親媽,還要替古物南遷操心,替那些不屬于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險。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這樣的人才可敬啊。我還記得宋先生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如果人要面臨兩難的選擇,那麼最容易做出的選擇,往往是錯的……」

「容易的……是錯的……」

最後一句,就如窗外過了一道電閃雷鳴一樣。

在這個漆黑的小屋里,瞬間照得寧衛民的心田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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