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檐上之斗

毒是下在了酒里。顧世忠並非沒有防備,酒菜都由顧家信得過的人督辦,甚至有人先行嘗過,究竟又是哪里出了問題?

幸好這毒一時看不出致命,若不運勁倒沒什麼妨礙,一運力則痛楚逐步加劇。但在座江湖中人,哪個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斷運功,反而令得自己月復痛難當,再難站立,少時便個個伏在桌上,連說話的力氣都要沒有。顧世忠也是悶哼一聲,坐來,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過去,低聲道。「你還是引他說些話。他想來就在這上面,我尋準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襲他,逼他將解藥交出來。」

家僕護衛也發現了人在樓頂,並未飲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頂躍上。但稍許兵刃相交之聲後,便听「砰」「啪」之聲連起,竟是好幾個人已被拋了下來。一邊顧笑夢已經皺起了眉,道︰「刺刺,這人是個高手,你這樣太冒險了。」

刺刺卻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們別說話了,省些氣力。」她說著抽了顧笑夢的佩劍,轉回來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沒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動手。」

「刺刺……」邊上的顧笑夢還待說什麼,心中一急卻愈發氣弱。

「不如,讓我來。」君黎道。「劍給我,你和程公子後面接應。」

刺刺驚訝地看著他。「你會武?」

君黎向上看看。「這種偷襲,還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來︰「那更好了。」

說時遲那時快,她人已驟然彈起那輕盈之態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從來沒想過年輕輕的刺刺竟有這麼高明的輕身功夫,恍似毫不費力地便已越過了房梁。她沒把劍給他。她手里的劍在那一瞬間,帶著她一身的沖力,破開了屋頂。有碎瓦簌簌而落之聲,有屋頂那人輕微一哦之聲。君黎不及細想,只能大喊了一聲,「程平!」隨手抽出不知誰的短劍,已跟著刺刺向上躍去。

但便在他躍起之際,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經落了下來,便就這樣,與他錯身而過就是這短短一瞬,他們的位置已經互換,她墜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沒有半點辦法,隨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見她嘴角飄起的數點血珠。

他只覺自己這顆心一瞬間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懼得快要炸開。人浮起,他一個挺身,落到屋頂。程平呢?他並沒有起來。面對屋頂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見這人年紀不大,一身深灰長衣,側肋隱隱有些血跡,想是已為刺刺所傷。但刺刺又怎樣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決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腦中的念頭也只來得及有這麼一個,身形一閃,短劍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卻並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準來勢有恃無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將短劍蕩開了寸許,隨即伸掌向他推來。君黎凝目冷靜將劍尖一橫,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嘖嘖了一聲,忽然變招,雙掌向君黎左右兩側同時擊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並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襲到。

君黎短劍上擺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卻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風卻未止住,涼意瞬間滲入了君黎整個胸腔。

他只覺得要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短劍招式已老,而此刻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將自己逼下樓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變,身形回轉,竟是讓了開去。君黎已看見在灰衣人的身後出現了一個白衣人那個,說是要再綴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來了!」君黎甚至顧不得什麼驚訝或客氣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飾這信任。

白衣女子卻是哼了一聲,冷言道︰「真是沒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見,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圍。

灰衣人似乎覺出她是個勁敵,口中呼哨連聲。君黎暗道不好,只見樓下人頭已動,整個鴻福樓已被團團圍住。

「我勸你們還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與我爭了一時勝負,也沒好處。」

「那便先爭一爭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極快,幾根細絲已迅速向灰衣人纏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見他腳步連錯,輕快避了開去。他趁他後心空虛,便以短劍襲上。灰衣人半側過臉,左袖一拂,君黎只覺他袖間似藏兵刃,已將自己短劍蕩了開去。

但灰衣人終究有了肋下的傷口拖累,動作已慢,便此一半轉,琴弦已將他纏住;他雖慌不亂,順勢而為,便依著女子的動作,與她同進同退,令那琴弦竟傷之不得,甚至有的還松月兌下來。

君黎看出他這伎倆,心道我短劍若封住他進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轂。依此試了幾下,果然漸漸模到了門道,只是灰衣人武藝實高,閃避騰挪,竟也數十招不露敗象。

白衣女子戰得不耐,忽然將那弦一收,道︰「你且絆他兩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計較,但沒了她絲弦糾纏,手腳大開,袖中光亮一閃,一柄短刃已經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劍襲他後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還側頭看了女子一眼,只見她左手四指將五弦撐起,弦尾卻纏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這「琴」單有弦卻無枕,不免難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將弦一撥。君黎將將與回過頭來的灰衣人交換了兩招半,忽聞一股異樣聲響竄入耳際,腦中竟是一暈,仿佛血氣都沖上了頭頂,眼前一陣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來。

他心中暗暗叫苦,誰料灰衣人看起來比他還苦得多,聞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創,面色蒼白起來,手上微顫,招式也已不穩。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雖不成調,但似乎並不影響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雙目只是盯著灰衣人肋下傷口。只見灰衣人肋下滲出的血愈來愈多,幾次欲上前襲她琴弦,卻因君黎在後,被他稍有動作就分心難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聲,那肋下似乎傷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卻向空中一抬︰「停手!便不怕我殺了那兩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與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說的是顧如飛和單無意,忙道了聲「且慢」。

「怎麼,你以為他回過頭來會放過你?」白衣女子樂聲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說了「但是」兩個字,星光下一陣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著魔音的停頓,左袖一動,暗器發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時,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數點寒星堪堪從她額前擦過,將她五條細弦打去了兩條。

她心中後怕,怒叱之下,琴弦飛起,已纏向那人脖頸。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擋,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厲聲道︰「點火!」

君黎悚然一驚。樓下已傳來接二連三的酒缸碎裂之聲,一股濃重的酒味飄了上來。有人將火把往酒里一丟,便听撲的一聲,有火苗竄起的聲音。

灰衣人冷哼一聲,道︰「我原叫你們乖乖留在酒樓,便也無事,偏偏你們要強出頭,這也……也休要怪我。」他說到後來,究竟是傷口痛楚難當,語聲終是不平穩了。

白衣女子未料還有燒樓一舉,一時間也竟沒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帶走這道士也不難,但樓下那許多人究竟也不能見他們就此統統死于非命。

「我們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覓法下樓,那灰衣人心中憤恨君黎適才的偷擾,忽然腳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側,抬肩將他狠狠一撞。這股力氣極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蹌開數步,立足不穩;白衣女子琴弦去纏灰衣人的手,卻已慢了一步,只見他袖間一點寒光已經跟出,直飛向君黎面門。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這一閃,身體再無法保持平衡身側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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