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醍醐灌頂

君黎輕輕「啊」了一聲,道︰「他們說些什麼?」

「我想娘是怪爹昨天沒跟她說一聲,就把我領來這里了吧。」五五嘻嘻笑道。

君黎皺眉。「你娘也是擔心你怎麼他們吵架,你還很高興似的。」

「就是吵吵架麼,有什麼打緊。」五五很是見怪不怪的表情。

「……那你今天來,你娘曉得吧?」

「那當然曉得了,還說今日中午她來接我。但是你看我這麼大,難道還自己回不了家?她定是又找個理由,好早點將我拎回去。」

「可是現在也已經中午了。」君黎道。

五五嘴一噘道︰「是啊,所以我奇怪啊,我都餓了,怎麼她還沒來。」

君黎笑道︰「我去拿些干糧給你。」便起身走去自己背箱,正拿了吃的,已看到一個淡紅色的身影在不遠處現出身來,正是凌夫人。五五便喜道︰「不用啦,我娘來了!」

君黎放下干糧,只見五五已經撲去撒嬌。凌夫人略含些寵溺地模了模他頭,見君黎過來,便開門見山道︰「君黎道長,今日來有些話與你說。」

她說著便叫五五在原地稍待,示意君黎到一邊。

君黎依言跟著她走到邊上。凌夫人沉默了數久,習慣性地掠一掠鬢發,回身道︰「其實今日我是替凌厲來向你道個歉的。」

君黎心道,昨日她與凌厲吵架,結果今天五五還是來了,定是她沒吵得過凌厲,想來便徑直要來勸我自己放棄了學劍之事。想著便回道︰「是否凌大俠很忙,所以不能再教我了?」

卻不料凌夫人搖搖頭,道︰「他若真的不能教你,倒也不須道歉的,本來他也沒答應非教你到何時不可的,對麼?」

君黎想想亦是,便有些不解,道︰「那麼是為什麼?」

「因為有件他答應你的事,卻沒能做到。」凌夫人嘆了口氣。「其實也怪我,打從一開始知道他在教人學武,我便一直追問關于你的事情。」

她停頓了一下。「這也不奇,他連五五都沒好好教過,我總也想知道你是什麼樣人,為什麼會想跟他學武,他又為什麼願意教你。不過一直以來,他都未肯對我透露半字,直到昨日想來是我逼他太甚,他才將關于你的事情告訴了我,我才知是他原答應過你,不與任何人講的。」

君黎便想起的確曾要求凌厲答應過自己兩個條件,其中第二個便是別要告訴任何人自己要殺馬斯,甚至別說起還見過自己。只是他當時心里只是怕會讓顧家人知道,至于旁人,尤其是凌夫人,本該不打緊。

他便深躬一禮︰「夫人言重了,這件事情,其實凌大俠知道和夫人知道,也是一樣的,我原也只是不想讓某些……某些可能有些關聯的人知曉。凌大俠如此重諾,君黎感激不盡,怎好累得夫人還特特為此來道歉。」

凌夫人卻搖搖頭。「不一樣。他一人知道和我也知道,決計不一樣。」

「這話怎麼說?」

「因為你說的那‘某些有關聯的人’你那義姐姐笑夢,卻是我昔年十分要好、十分心疼的一個小妹子。若說給了我听,我指不定就要告訴了笑夢了。」

君黎吃了一驚,道,「凌夫人和顧家……」

「我和顧家原倒沒什麼特別交情,只是和笑夢妹子要好而已。」凌夫人說著一笑。「不過你放心,既然是凌厲原本答應你的,我現在也只能替他一起先守著你的秘密。」

「多……多謝凌夫人。」君黎心里仍是忐忑。哪曾想凌厲跟顧家的關系,還有這一層。

只听凌夫人又道︰「你的事情,我如今都已知道,既然你是笑夢的義弟,我也不得不再與你多說幾句。」

「除了不必勸我不要報仇之外凌夫人請說。」

凌夫人便微微嘆氣。「你果然心內固執,我尚未言語,你便主意已定。」

「這倒不是固不固執,但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那麼可否將時間推遲?」凌夫人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現在去不過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後,也許便容易。」

「我」君黎遲疑。「我未想過何時,但總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決計等不到的。只要讓我知道他人在何處,我便會忍不住要去尋他麻煩。」

「但听說你至今也沒能逼得凌厲一招還手。」凌夫人毫不客氣地道。「你憑什麼去對付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進。」君黎堅持道。「馬斯仗恃的不過是鬼魅般身形步法,還有瞬時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夠,苦練步法,閃避他那手上絕招,等待他的破綻殺他並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我听說你眼力確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對敵,僅靠這些卻不行。」

「為什麼不行?」

「你始終跟隨他人步法,受他人牽制,便是立于無勝之地;你等待別人露出破綻,根本更是將自己置于被動之局。就憑你這點膚淺之解,莫說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難敵。」

「夫人說我是膚淺之解,那何謂不膚淺,還請夫人明示。」

凌夫人輕輕哼了一聲,道︰「你可知交手時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掌握戰局,我們稱之為‘懾場’。你與人自第一式交手開始,爭的就是這懾住戰局的地位。一旦懾了場,對手再要取勝,除非他確有千古奇招,否則根本沒有可能。我听凌厲說來,便是在他只管閃避,任由你攻之時,你也全無懾場之心。戰局輕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綻,你要逼他還手,便是再過百招千招,都沒這個機會。他說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為你百招之內沒逼得他還手,往後更無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過一晌,方道︰「但我原與凌大俠武功相去甚遠,爭不到懾場之機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戰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爭一爭,不要讓對手輕易地得到機會你面對凌厲的時候,心里應該只想著眼前這一招要如何行動,只想著下一式要怎樣才能欺到他,卻想來從沒仔細想過整個戰局的優劣吧?如果你將每一戰局的取勝都僅看作招式相爭,看作尋找破綻,那只能說你還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過旁人比武,有時可以翻翻滾滾上千招不分勝負,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轉直下,敗如山倒,再難扳回贏面這便是因為之前上千招,只是兩個人始終在爭那懾場之機,而忽然一人佔住此利,勝負便分。」

「但……凌大俠從來沒有教過我那些……我……」

「想來是他覺得還沒到時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氣勢懾人,倒是一教就會;可是道長看來……恕我直言,在氣勢凌人上,應該並沒什麼特別之處,所以他應該是想你再多習一段時日,才開始與你說。」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過既然我已說了,那麼倒干脆與你說個明白吧你與凌厲交手一直是下風,沒時間去考慮什麼掌握戰局,也屬正常;但反過來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佔了上風時,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覺得很累,便證明你的上風僅僅是招式上的上風罷了,在局面上,卻仍然與他處于相同地位,並不比他一個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勝的事情,也許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說得不錯。這是不是足以證明,凌厲在閃避自己劍招時,根本還輕松得很?自己閃避他時,明明動作完全一樣,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卻總是事倍功半,卻原來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這個「場」究竟歸了誰。他有道家淵源,對這陣勢相克之說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頂,但灌頂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來與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氣這樣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懾場之事往大里說,原與人本身氣場有關,有的人甚至不必動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敗了。這個,你性格溫和,反比不上那些個趾高氣揚之輩不過也有神氣內斂的高手,什麼都不做便是靜著,也無人敢近,比那些張揚之氣又不知高明過多少。但這絕非短時可成,所以我才讓你將報仇之計推後。」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說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願推後。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俠這次離開之前,達到他要求我的進境,讓他將馬斯的所在告訴我。夫人說我性格溫和承您贊譽,但我恐怕也沒有溫和到等過十年的地步。莫說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現在在這里苦練,我已經覺得是放過他太久了,還不曉得這一段時光,他又要多殺多少人!」

凌夫人還欲說什麼,張口,卻又緘口,似乎已經知道不可能改變他的心意。只見君黎深深一禮,道︰「多謝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頓開,獲益匪淺。」她只好又微微嘆氣,隨即轉身道︰「你還打算偷听多久?還不出來!」便看見五五自樹後探了頭,委屈道︰「我餓得很了,娘卻只顧跟人說話。原來你今天來卻不是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現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對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聲道︰「好的不學,撒嬌耍賴倒是學了不少。」

她雖然說著,卻也知道該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語氣里帶了些無可奈何,道︰「道長心意已決,我也便不多勸。不過凌厲留在臨安的日子,應該也只剩一個月了,希望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君黎低頭不動,凌夫人領著五五,已飄然遠去。

這一日凌厲沒有來。這一日下午,君黎也沒有運一次劍。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樣,才能夠在這一個月里,讓凌厲說出馬斯的所在。原本以為離他的要求已經越來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語,卻忽然又覺得遙遠得完全沒可能觸模。也許凌厲根本就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說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強舉起劍,在這夜幕之中,在這為厲厲寒風刮去了顏色的星光之下,舉劍揮舞。他像是想發泄無盡的情緒,將劍舞得肆意而又漫無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絕望,竟就這樣張開雙臂,在這無人的林間,在被劍風激得片片飛舞的枯葉間,仰天長嘯。

又有誰能夠听見這樣的嘯喊?天地雖闊,他卻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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