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百口莫辯(三)

沈鳳鳴當然不是不想活了。若今日自己是個旁觀者,他決計也會覺得這般做法傻到了家。可是他偏生是這樣的性格,旁的什麼小節都可以不必拘,但那些覺得重要的事,就死也不能退讓。如今讓他覺得最重要的倒未必是這塊金牌,而是與張弓長的那一層關系而是他仍然懷有最後那一絲兒孱弱期待的那一層關系。難道自己和他不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難道自己陷入絕境,他會好過?他總覺得于情于理,他應該不至于完全將自己推給了朱雀去宰割,可是事實是,他真的便這樣看著,一動也沒動過,一句話也沒說過。

朱雀怒極卻反笑,轉向張弓長,道,你找的好金牌他不服我管,你看怎麼辦?

他說「你看怎麼辦」,便真在一邊袖手看著。張弓長原見沈鳳鳴出語不遜,也不阻止,滿心希望又惹怒了朱雀,只消他現出殺意,說一句明白的話,自己立刻可依言而行,不料朱雀偏是不說,偏將這事情又推回了來。

他終究不好明說要沈鳳鳴身死,當下只得道,是。鳳鳴今日所為,自然罪無可恕,但究其原因,多半是前段時日受朱大人之罰,心懷不忿。這也怪我後來未曾與他多談,以解心結,以致他積怨做出今日之事,弓長絕不徇私,這便依大人意思,要他交出金牌,將他逐出黑竹會,自此必不在大人面前出現卻懇請大人看在他是年輕意氣,饒他不死,我必也叫他向依依姑娘磕頭賠罪。

這番話說得有進有退,旁人听來很是合理,但其中卻又盡是暗示,先暗示他沈鳳鳴乃是記仇之人,「心懷不忿」,再將依依提起,撩朱雀火頭,提醒他這次受罪的可是他的寵姬,若「饒他不死」,可還有騷擾依依的可能!

朱雀只是冷笑看著沈鳳鳴,諷道,如今是你黑竹會的大哥對你的處置,怎樣,夠合你的「規矩」麼?

沈鳳鳴也冷笑道,夠,很夠了。朱大人開恩,沒判我的死,可是我的大哥卻沒對我留情。

朱雀卻道,我還沒判你的生死。交出金牌,你便不是黑竹會的人,我現在要你死,你總沒話說了?

張弓長心頭大樂,一邊君黎心頭卻大悚,忙道,師父,這……

我當然有話說!沈鳳鳴忽斷然道。沒錯,我如今已不是黑竹會的人了,但也因此,黑竹會的規矩我就不必守了。有一些原來不方便說的話,我想現在同朱大人說說,若大人有興趣,能否請他們都離開一下,我們單獨談。

輪到張弓長心里大悚,怒道,沈鳳鳴,今日之事,我原當你是一時糊涂,但你若再對朱大人無禮,我也必不會再為你求半分情!

哼,有些人心里有鬼,現在才曉得害怕。沈鳳鳴冷冷道。我可不是什麼仁義大俠,正人君子。我退讓到這般地步,有些人卻仍要害我,那麼也就別指望我讓他好過。朱大人,你要听還是不要听?

听听也無妨。朱雀說著,向君黎使一眼色,後者點點頭,便道,那我們先告退。張弓長雖然心里緊張,卻沒辦法,只能也退了出去。

恰秋葵正一個人在廊間踟躕,見君黎往里退進,忙上前道,怎樣怎樣,朱雀他動手了沒有?

君黎搖搖頭,同她說了前面情形。秋葵一皺眉,便道,沈鳳鳴一貫狡猾,不知道這回又要辯些什麼出來。

你不會覺得依依姑娘真是他劫走的吧?

我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啊。秋葵喟然道。他是什麼樣輕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當他是傻子?若真有那般念頭,這臨安城大了,哪里沒有樂子找,怎麼可能來動宮里行走的人?

秋葵哼了一聲。她方才問了依依幾句,早知有蹊蹺,只是卻也不願說出沈鳳鳴什麼好話來,總當他是見色起意、色膽包天之人。如今听君黎如此說,她便有些不悅,道,你便是偏幫著他,樣樣與我作對。

君黎沒心思與她爭論,閉口不言。

秋葵便道,反正照我看,朱雀是那種一早心里便定了主意的人,決計不會因為他幾句話就改變打算的。就算這次事情他真是無辜,這地方可不是以是非作決定的,這事兒總得找個人擔,不是他就是張弓長。

君黎嘆了口氣,道,若是他們兩人選一,自然是沈鳳鳴倒霉了。朱雀哪會動張弓長,張弓長當初就是他朱雀山莊的張使,現今更是比張庭還要听話。黑竹會由張弓長當家,也便等同于是朱雀自己當家,他怎可能將這麼好的手下棄了?

秋葵見他是真的擔心,也不好再說些落井下石的言語,只得寬慰他道,最多也就是將沈鳳鳴逐走吧,不見得真會要他性命。到這個地步,朱雀又豈會看不出來這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要這個面子,不能就此饒過沈鳳鳴而已。

君黎沉默。就算只是逐走,也已經足夠殘忍。沈鳳鳴的金牌得來有多不易,他一清二楚。如今若真這麼輕易地就丟了,加上張弓長那顯然已放棄了他的態度,于他來說,大概也不比死了好受多少。若這真是張弓長的目的,那他究竟是勝利了。

足有三刻鐘工夫,朱雀才派人將幾人都叫回了前廳,面色看來一無變化。沈鳳鳴的臉色並不那麼好;張弓長不知端的,面上也陰晴不定,直到朱雀低低向他說了幾句什麼,他才像放下心來,點頭稱是,道,多謝朱大人,此事弓長定妥善處理。

沈鳳鳴手上握著那塊金色圓牌,已到了張弓長面前,道,要妥善處理是麼?拿去!

他將金牌一甩,轉身便揚長而走。張弓長忙忙向朱雀、張庭等一躬身,道,弓長先行告退,改日再來請罪。便也匆匆隨之離去。

君黎瞧這意思,應該正如秋葵所說,雖然沒傷沈鳳鳴性命,卻還是將他逐走了。可是張弓長若真有心為難他,這之後暗地里做些什麼也沒人防得了。他心頭郁郁,便道,師父,我想……

你是不是也想被逐了出去?少管閑事!朱雀不待他說完便已打斷。

君黎原想覓機與沈鳳鳴問問清楚,提醒幾句,聞言也只得罷了,心下道,我倒想被逐出去呢,可是你肯麼?

見事了,張庭也便告退了。君黎想著這之後自己和秋葵出不了內城,沈鳳鳴卻大概再進不得內城,聯絡不得,關于他的死生消息,恐怕真的沒法得知,心頭悵悵。那一邊張弓長其實心頭更為悵悵。雖然听朱雀的口氣沒什麼事,更吩咐了將沈鳳鳴逐離黑竹,攆出內城,但沈鳳鳴臨走這一出單獨密談足以讓他夜難安寐。他如今總不好私自動手,想來也只能另覓別的機會再對付他了。

大多數知曉此事的人,最後都將朱雀的決定歸結為他心情正好自秋葵來了之後,他好像真的心情很好,以至于平日里必要生氣追究的一些事情,他都一件沒追究過。如此想想大概也能解釋得通沈鳳鳴怎麼竟能逃得了活命了。

沈鳳鳴也希望可以這樣想,但事實卻又不完全是這樣。

他已經回到了外城的住處。在屋里躺了一會兒,腦中仍然帶著從方才談話中留下的亂。在要求與朱雀單獨談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好要說些什麼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報復,是想讓張弓長心里不安而已。但面對朱雀,他終究還是非說一些什麼不可。

除了為今日的事情辯解,他選擇了告訴朱雀那日天都峰之會金牌之爭的真相讓他知道,殺死馬斯、奪到這塊金牌的人其實並不是自己,而是君黎。

真是諷刺。這些自己當日和張弓長都嚴令眾人不得外泄的事情,卻在自己口中告訴了朱雀。就算朱雀不信依依的事情是張弓長搞的鬼,那天都峰之會,他回頭一追問君黎,便知真相,便會知道張弓長原來已經撒了謊。

話說出口,他卻難受到現在。雖然已經不是黑竹的人,可原來破壞規矩是讓自己這般郁悶的一件事。原來拖一個人下水,也並不能讓自己好過。

可最讓自己不爽快的是朱雀听了之後,根本不像有很大的反應,就像那些自己還以為十分重要的秘密,經了這樣嚴重的思想斗爭才說出來,在別人那里卻完全不值一哂。

他才明白,朱雀根本不在意張弓長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在意任何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所做的,只是利用;他所要的,只是價值。就算自己再說出張弓長別的事情來,料想結局也沒有什麼不同。

難怪你沒對依依姑娘的事情反應太大了。他干脆帶了些挑釁地道。你根本也不在意依依姑娘的安危,你只在意自己是否因此被冒犯所以我是不是做了這件事,你也不在乎;我說是張弓長陷害我的,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朱雀沒有回答,只反問道,你覺得,張弓長非要把你做掉,目的是什麼?

他微微怔了一下,還沒回答,朱雀又道,你是否一直覺得他是因為天都峰那件事情不悅,所以才一心不希望你留在金牌殺手這個位子上?

沈鳳鳴只好點點頭道,是。

那你覺得他對天都峰那件事情始終不悅,是否源于京里自我以下,都一直希望最終報上來的人是馬斯?

沈鳳鳴又只好點點頭道,是。

朱雀卻冷哼了哼,道,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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