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沉心之擇

整個夏家莊的午後被一種沉悶的氣氛籠罩著,既因夏錚突然要被調離而恐慌,也為他終于將莊主之位傳給了夏琛而嘩然。

沈鳳鳴也與莊中眾人一起,听夏錚宣布了此事,心里卻另有一番難受,只如被什麼東西壓了,便要喘不過氣來一般。眼見夏錚已經轉去里面,他忍不住跟了進去。

「夏莊主。」他喊住他。

夏錚回過頭來︰「哦,沈公子。」面色一如往常。

「莊主……真的決定三日之後就出發去梅州?」他勉強著道。

「聖旨可不敢違抗。」夏錚輕輕一笑道,「不過沈公子不必擔心,即使夏某不在,沈公子也只管放心留在莊子里,有君超在,也是一樣的。」

沈鳳鳴心中難過,卻又無法盡吐。「蒙莊主高義,庇鳳鳴于夏家莊,一直未能為莊主效什麼力,深感……深感愧疚。如今若有難處,莊主只管明言,沈鳳鳴若能幫得上忙,定不推辭。」

夏錚拱手道︰「不敢當,這段時日君超有沈公子陪他習練武藝,大有長進,夏某原已感激不盡,怎敢再有所求,只是往後只怕愈發要對這孩子疏于照顧,公子既然開口,那麼只盼……只盼公子仍能多多指教、協助君超才好。」

「我說的……並非這里!」沈鳳鳴忍不住道。「夏莊主,據我所知,往梅州這一路,福建境內,亂民結黨,匪徒橫行。這且不說,莊主難道沒想過這事情是有人在背後主使?這主使之人必定是不敢在京城里對莊主有任何不利,千方百計地逼你離開,要在途中下手。莊主縱使武功高強,可也難敵暗算吧!為何又不與皇上力陳內中奸謀,為何就這樣讓小人得了逞?」

「小人?」夏錚苦笑。「我不知公子心里懷疑的是誰,但向皇上如此說的,是太子和慶王。公子認為皇上會听他們兩人的,還是听我的?」

沈鳳鳴吃了一驚。他一心一意以為此事必定又是朱雀暗中唆使,卻不料有此一說。「太子和慶王?這……怎會是他們?」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道,「無論如何,在弄清楚對手的目的與要用的手段之前,莊主不應貿然上路。鳳鳴在此地還有一些朋友的,定設法替莊主打听一些情況回來!」

夏錚見他似就要這般向外走,忙道︰「沈公子,此事不宜!上回凌夫人提起這段時日有人要對付你,要你休要外出;何況進不得內城,也必打听不到太子他們什麼動靜。這是夏某人的事,公子也不必太掛心了,畢竟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離了京城固然離了夏家之根本,但太子豈不更是離了根本,若真要對付我,也未見得便要如他所願。」

沈鳳鳴搖頭︰「我避在此處,可不是要避一生一世。莊主曾為我出過頭,鳳鳴不過是不想做個忘恩負義之人,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所害。」

他只說了這一句。因為更多的理由,他沒法對夏錚說。他不能告訴他,他還有途徑聯絡朱雀;也不能告訴他,那所謂要對付自己的那些人,不過是當初夏琝去游說太子而來的——如今既然夏家已成了太子下手的對象,這層關系應該也不復存在了吧。

夏錚還待阻攔他,沈鳳鳴只對他微微一躬︰「我自會小心。」

外面還是陰沉的淅瀝瀝的天,沈鳳鳴三步並作兩步,已經往依依的住處而來。他必須要問清楚——問清楚朱雀,這事情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他不信會有這樣的巧合,也不信太子會突然要對付一個根本不犯他的夏錚。

只是,庭院冷清,依依不在。

他略作停留,可是也知她既然不在,定是在朱雀府里,一時半刻也不會回來。他心情沉沉,轉身往城郊而走。

城東的這個小村落人並不多,來往的村民也不會知道,兩個多月前搬來的那一個年輕人,做的會是殺手的營生。

這個沈鳳鳴習慣叫作「阿角」的少年從前年入黑竹會以來就一直追隨著他,是沈鳳鳴曾在內城總舵里抄下過住處的幾名好友之一。諸種事變,他從未及與他們晤過一面,可今日,沒有辦法,他非來求助于他們其中之一不可。

天雨,村里小路上看不見什麼人影,不過沈鳳鳴還是十分小心地瞻前顧後了許久,確定沒有人,才依近了那屋子的窗戶,依照約定的暗號,輕輕敲了幾下。

他隨後轉去門邊。雖然敲的是窗,但依照約定,听到窗子這樣響,卻不是循聲去開窗,而是去開門。果然才剛轉至,那門已經「咿」地一聲打了開來,阿角見到他,低低呼了一聲︰「沈大哥!」

久別重見,原是驚喜,阿角將人讓進屋里,已道︰「沈大哥怎今日才來?一直沒你的消息,我們……擔心得不得了,前陣去打听了下,似乎是听說沒事,可怎麼也不給我們個信?」

「阿角,我現今身份尷尬。」沈鳳鳴道,「若不是有事,我今日也不來的。你多受累些,幫我個忙,但別把我來找你的事情說出去。」

阿角只覺奇怪,卻也道︰「沈大哥怎麼說這樣話,有什麼事要幫忙,但說便是。」

「你去一趟林子里,不用刻意問,只幫我留心今日有沒有比較大的生意。一會兒便去,若沒有,就明日下午再去一次。」

——所謂「林子里」,說的是臨安城外一處樹林,最初不過是黑竹會中有人約在那里交接過一次任務,或許是因為那地方的確陰暗隱蔽,被選作交接任務的地點次數多了,漸漸便成了會中眾人心照不宣的交換消息之地了。

阿角有些猶疑,道︰「有沒有比較大的生意……這,這旁人的生意,我若不刻意問,怎麼知道?」

「這容易。」沈鳳鳴聲音低著。「若是大生意,自然不是一個人能做得了的,大哥派下來,必是先派給幾名銀牌,然後再往下派去。雖則通知都是私下里,可一旦有這種事總免不了到了那邊要交頭接耳的,你只消看到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內里還有那麼兩個銀牌的,必就是有了。」

阿角哦了一聲,道︰「那沈大哥現今居于何處,我怎麼通知你?」

沈鳳鳴正待說話,忽然門上卻被敲了兩敲,顯然,也是種暗號。

阿角眉間一緊,道︰「怎偏今日——有任務來。沈大哥先避一避,應是很快就好。」

沈鳳鳴點頭,向里間轉入。阿角去開了門,果然外面的人不過是看明他身份,便遞進一張紙條,隨即離去。听得關了門,沈鳳鳴悄然出了來,道︰「又有事情要做?」

阿角點點頭,道︰「不曉得這回又是什麼人要遭殃。」便打開那紙條去看,一看之下,面色卻是一變。

沈鳳鳴注意到他面色之變,道︰「怎麼?是什麼人?」

阿角卻猶豫了下,道︰「我……我不知道是否能說。就算是沈大哥,也……」

沈鳳鳴也是一默。一貫都是他教這些少年們循守規矩,任務的詳情,原是不該對外人說。他沈鳳鳴如今的身份,從官面上來講,也的確是個外人了,阿角不得告訴自己,他自也無話可說。

可阿角的表情卻分明已經說了這任務的不尋常。沈鳳鳴想了一想,道︰「這樣,你別說,只我問你,若對了,你便點頭。」

阿角連忙點頭,分明不說出來也是難受。

沈鳳鳴沉吟一下,道︰「是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物?」

阿角已經點頭。

沈鳳鳴心里已經一沉。「那就是‘大生意’了。」

阿角又點點頭。

「超過五十人參與的大生意?」

阿角驚異地看著他,不斷點頭。

沈鳳鳴輕輕嗤了一聲,閉目轉開。「想不到你也有份,倒不必再費心去查了。」

阿角實在忍不住,開口道︰「沈大哥就不……不猜猜是誰?」

沈鳳鳴沒轉過來,只低沉道︰「是不是夏錚?」

「你怎知道?」阿角訝然無比,已經忘了點頭,月兌口而出了。

沈鳳鳴輕輕哼了一聲,心內卻已極苦。他怎能不知——他原就是因懷疑此事而來的。讓阿角去調查是否有這件「大生意」,不過是他想確定,這件事究竟是不是跟朱雀有關。

若只是太子、慶王,他們若想在途中暗害夏錚,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手段,而應不會去動用屬于朱雀勢力的黑竹會。如今黑竹既動,只能證明朱雀決計月兌不了干系;而他動得這麼快,上午方下了聖旨,下午這一紙殺人的命令已傳至,足見他早已有謀,決計不是因得知此事之後才臨時起意落井下石而已。

——朱雀啊朱雀,我曾那般希望我是誤解了你,可你果真心胸狹窄到這個地步,夏錚已與你秋毫無犯,只不過因為他是君黎的父親,你便要殺他?

阿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見他雙手緊緊握拳,表情忽然悲憤,不覺道︰「沈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沈鳳鳴方回看向他,搖了搖頭。忠于自己的任務——這也是他們殺手的規矩,他縱然不希望朱雀得逞,可是此刻,也無法開口讓阿角放棄這個任務,何況僅僅他一個人放棄有什麼用?這樣的「大生意」,動用到的可能有數十乃至上百人,阿角在其中,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吧!

「你……千萬記得,不要與任何人說起與我見過面,只當我今日沒來過就好。」他澀澀地道。「只是……千萬小心保重。因為,你在執行這次任務的時候,可能會遇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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