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 親緣若幻

回想起來,怎麼她與自己說話時,會有那般高興?而她最後喊著「君道」二字時那一個不知是歡喜還是惆悵的神色若非關默忽然到來,那一瞬間的感覺,竟好像是尖錐入心。

他在街心站住了,有一點點恐慌。「君道」,這兩個字,像是有無窮無盡的可能,他不敢去猜。抬頭,是一個昏沉沉的日。沈鳳鳴昨日一定要自己陪著夏錚和夏夫人,那些言語,也像是種難以描摹的暗示,令他心內交錯難安。

忽然被一只手拍到肩上,他帶著大驚失色幾乎要跳起來,一回頭已見到沈鳳鳴的臉。「你怎麼回事,站在這里發愣,喊你半天也不動。」沈鳳鳴有點慍色,不過瞧見他這般慘淡的面色,當然也慍不起來。「你住哪兒?還有心情陪我喝兩杯麼?」

君黎稍微平復,指指邊上,「我沒事我就住這里,但我不喝酒。」

「你喝不喝我都要喝,再不喝都快要壓不住魂了。」沈鳳鳴听他說了沒事,便將他一把拉進這客棧的大堂,坐定,果然很是要了些酒,也不說話先三杯下了肚,方再看了君黎一眼,道︰「你真不喝?」

君黎搖搖頭︰「他們都醒了沒有?」

「嗯,差不多都醒過來了,就只有夏夫人還睡著,不過應該沒大礙。」

「夏夫人……」君黎喃喃自語。

待菜都上了齊,兩人默默無語吃了一會兒,沈鳳鳴方開口道︰「呃……君黎,晚些你還是隨我去跟莊主他們打個招呼吧?」

君黎有些奇怪他這次語氣有點不同往常,既不是叫自己「道士」,也不是叫自己「湘君大人」,而神色偏又有些緊張,不由笑道,「怎麼了,你魂還沒回來麼?說起話來倒有點不像平日里的沈鳳鳴。」

沈鳳鳴竟未否認,只續著道︰「我的意思是,夏莊主他們雖說蠱毒發作,可如今清醒了,也多半都回想得起先前有你這麼個人在邊上,你再避著便有些刻意了。」

君黎看著他杯盞︰「我倒是無可無不可,只是覺得他們一貫視我為朱雀一路,必對我難以釋懷,若我真露面同行,反增彼此煩惱而已。怎麼,是夏大人說了什麼?」

沈鳳鳴將那杯子拿起,反去喝了一口酒。然後再一口。直到將這一杯喝盡,他方道︰「你先別問我我問你夏莊主在蠱毒發作這一段時辰之中,有對你說過什麼嗎?」

君黎有些不解,只搖搖頭道︰「沒說太多說起來,反是夏夫人,問了我許多問題,有些……有些出乎我意料。」

「那你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君黎皺了眉。「什麼意思?你有話便直說。」

沈鳳鳴的手將那空杯子滴溜溜轉著,似乎是躊躇著,下不了決心。可到最後,他還是抬起頭來,看定了君黎,道︰「方才我出來之前,夏莊主特地叫住我,問我,‘君黎是不是也來了’。他早知道先前是你,只不過如今見不著你,他便擔心一切是他心魔作祟,只是幻象,不敢確定。」

「那你怎麼答他?」

沈鳳鳴苦笑。「我自然先推說不清楚,反正夏莊主本也不曉得我跟你有這般熟,他只是……只是情緒有些激動,抓著我便問了。我其實有些不忍見他這般失望,因為我知道縱然再是不應該,他還是想見你。」

君黎听得有些不明不白,要開口相問,卻被沈鳳鳴一只手一抬阻攔。「你不要說話,只听我說。」

他便緘口不言,看著這個到現在為止都仍有些古怪的沈鳳鳴。沈鳳鳴卻偏偏又停頓了,將那酒壺拿了過來,再滿了一杯,仰脖一飲而盡。那張臉上真的像是有了些酒意,他重新又看著君黎。

「道士,我沈鳳鳴,是將你當朋友的。」他開始說著一些從未說過的話,「可正因為我當你是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有些事究竟該不該告訴你。不過今日我算是決定了這世上父母子女之親緣,縱然有再是天大的理由也剝奪不得,有些事情,本是不該逃避的。」

君黎握箸的手有絲細微的顫動,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別……別說了。」他竟是不自覺地低聲阻止他,便如要阻止自己知道一個萬劫不復的真相。

沈鳳鳴恍如未聞。「你知道昨夜我為什麼非要你留在此間不可?不是我真覺得自己能強勝于你而對付得了關默,而是而是我知道莊主和夫人必更願意那般時候身邊的人是你。他們早便知道了,我也知道,就連朱雀都知君黎,你便是他們親生的兒子,是他們夏家的長子我不信莊主和夫人與你相伴這一日會忍得住一語不發,你縱然躲著不見他們,也改變不了這般事實!」

君黎面色變得灰白,一切近的遠的往事涌出,令他的手真的顫起來,那一雙筷子,什麼都挾不住,挾不起。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師父逢雲道長離世,自己其實就一直在越來越接近這個真相,縱然這真相不是今日自沈鳳鳴口中說出,也已經離自己很近很近了。

「你是不是……也早有預感?」沈鳳鳴見他如此,伸手下意識握了那空空的酒杯。「我一直未敢告訴你,是因為我也知曉你為什麼當初會離開父母,知曉其中一切苦衷,可」

「你知道,你為何還要說!」君黎一把按了桌子,忽然打斷他,一雙目光竟是憤怒的,就如面前的沈鳳鳴並不是朋友,而是個活生生將自己推入絕望的罪魁。可他也知道並非如此罪魁怎會是他,根本只是這個一早就判定了自己一生之命的上天。他說或不說,一切都不會有半分改變。

「我只不想見你們這般逃避躲藏,就好像如此便能勝過命運一般!」沈鳳鳴的聲音也高起來。「我親見過他們為你祈福,日夜想你入骨。這麼多年過去,他們雖然拋棄了你,可卻又從未真正拋棄了你反而正因為你不在身邊,他們想得更多,更苦!你不是也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麼?我不信世上的孤兒,有哪一個不想找到自己生身父母,有哪一個不想得一日家人相伴,如今你們近在咫尺,卻偏要作這般隔膜重重,我我真沒法看得下去!」

「所以你要我去見他們?你明知我有什麼樣的命斷,卻要我去見他們?沈鳳鳴,你……你未免太過自以為是!早知如此,我昨夜都不會答應你留在此地,你可知你是在害人!」

「我在害人?我只知正因你的一路跟隨,因你昨夜在此,他們現在才都還好好活著,他們所受的痛苦才最最少。君黎,你為何寧願相信那樣無稽的所謂命斷,都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絕不信這上蒼會真的殘忍到一夕親緣相伴便要奪人性命,害人離散的!」

「你不是我,自然說來輕松但在我身上,那樣的命斷已應驗過一次又一次,你你若是我,便會知道在‘命中注定’這四個字面前,一個人是如何渺小!」

沈鳳鳴注視他激動到帶了些紅的雙目,沉默了一下,才又緩緩開口。

「好,我們不說旁的,只說你深心之中,到底想見你的父母兄弟不想?到底是見他們讓你開心高興,還是不見他們讓你心頭舒暢?你說‘命中注定’,可我若是你,若這上天當真如此無情對我,我更要反抗到底!你若屈服,它只會變本加厲;你若反抗,或許就有一線生機最少最少,你曾開心高興過,豈不是好過永遠只是那般痛苦承受?」

可君黎的表情已經冷至堅硬了。「我不會去見他們的。」這聲音堅硬到沈鳳鳴只那麼一听,就知一切爭論恐怕都已沒有必要。

「你……」他像是無奈,「你真是固執已極!」

「這是師父臨終前對我最重要的囑咐,」君黎語聲緩慢卻堅決。「他說,‘若將來機緣巧合,你還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誰,也不要去找他們,就當你仍不知道一般’。這一句話,我至死都不會忘,我也不想為了一時之意氣,再作讓自己後悔的冒險你什麼都不必再說了。……去梅州路還長,我還是像之前一樣,遠遠綴著你們,給你們斷後就好。」

「你還不是放不下他們,還不是要一路跟著?」沈鳳鳴猶自不死心,「你會這樣從京城一路跟來此地,足見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然注定,你為何執著于那一個……」

「沒錯,我是放不下本就放不下,如今知道這個真相,更放不下!可那又如何?我只能夠不見他們的面,用我的方式保護他們而已。你也只告訴他們,我人在京城,從未曾來過,他們昨夜、今日所見的我,盡是幻覺,盡是虛無,盡是他們對我這個……對我這個從未喊過他們一聲爹娘的所謂長子的……想象……!」

他像是說到無法再說,那努力平靜的面容竟平靜不得,以至于近乎絕望地轉頭閉目,要將什麼表情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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