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七 命若琴弦(十七)

君黎有些意外——朱雀為怕自己或秋葵月兌逃不返,從來便將二人中至少一人拿在手中為質,何以此番竟肯讓兩人一起離開?更何況,他該是亟盼著自己回去京城好給太子一個響亮耳光,而若去什麼洞庭湖畔的三支大會,一來一回少說要更費去個把月,他竟也不在意麼?

但這樣的疑惑終也難以問出口來,既然朱雀這般吩咐,他自也只能點頭稱是。朱雀似已猜得他的疑惑,面上一冷笑,「若你想打逃跑的主意——呵,也無不可。我手頭固然是沒什麼能要挾得了你了,但這一個叫宋客的既然是你朋友,我只能帶他回京——待到你帶秋葵回來,我再放出來便了。」

君黎面色微變,「師父言重,我——我怎敢再有月兌逃之心。宋公子也算黑竹會的人,師父還請——還請不要為難他……」

朱雀听他此言,面上冷嘲收去,倦容微現。「罷了。」

君黎一愣,有幾分無所適從。

朱雀看他。「你自昨日起便掛心沈鳳鳴,他如今落在幻生界手里,你若不去救他,就這般跟我回京,心中定有怨氣,可對?」

「我……」君黎否認不得。

朱雀哼了一聲,「沈鳳鳴生死我不放在心上,不過你若定要救,我也攔不得你,趁此三支之會的機會,你若救了活的出來,到時候也給我帶回來,我自有賬與他清算。」

君黎方知他實為讓步,躬身道︰「多謝師父。」

「至于宋客——他雖然現在沒什麼大礙,不過也不能說全然無事。先前的事情,你讓秋葵慢慢說予你听——總之,秋葵如今是定不肯讓這小子再有什麼岔錯,我也只好帶著回京城去——既然人是黑竹會的,回京有何不妥?」

君黎哪里還敢再說有什麼不妥,只得道︰「師父說得對。」

「我恐怕即刻便要啟程。那三支之會在七月初一,時日無多,你們也消盡快動身。給我留心關非故的動向——我總覺此人別有目的,若他有何野心,恐怕江湖自此多事。不過——這就不必對秋葵和婁千杉說起。」

君黎點頭,「我曉得了。」

朱雀略一閉目,似在思索可有任何遺漏之事,末了,才復凝目視他︰「備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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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曾攜了「明鏡訣」在身,卻也不願君黎再多荒廢一月。君黎見他要紙筆竟是欲書寫第六訣「無寂」,想此事匆忙間或許費時費神,待要稍作推卻,話未出口,朱雀已然先道︰「第五訣‘潮涌’一意,原該與第六訣‘無寂’相合相輔,可你只得其一。若非你生性內斂,又兼修道多年,這三月之隔,恐怕已受害頗深。今日事緊,我亦只及書此一訣,此訣來龍去脈,內中心得,我原也說予你听過,你只拿去自讀自解,消解‘潮涌’一意之力。待你回來,我自有考校。」

君黎听他如此說了,也只能依言受下。

距離上一次讀他明鏡訣心法似乎已經過去許久了。他將朱雀所書這一訣捏在手中,隱隱約約卻想起梅州時陳容容給自己的那本心法小冊子。如今——就好像那一切不過是個過場的幻夢,而他又回到原來的軌跡,回到——這明鏡十訣的路途上。

可這便是我真正該行的軌跡麼?

——這便是我注定的命運?此際的秋葵亦思索著同樣的疑問。

她獨自一人坐在客棧的小小院落之中,並不是落寞,只是心里好似空了一塊般,找不到落點。這茂密的豐碩的盛夏不是自己的,都是別人的。她寄托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明早知會有這樣一天的一切——都已沒有了。

那壁廂宋客所在的房間里似有爭吵。她斂一斂心神,仿佛是想起了——總算還有些別的事情可以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她起身走去。若換了自己是宋客,怕也是忍不得在失去至親的時刻,還要被限制了自由的。可——自然不能在此刻放他離去,否則他去青龍谷大鬧,誰又知道拓跋孤會否一怒之下,將這好不容易撿回命來的宋家二公子也一掌送走。

君黎也是差不多在此刻走出朱雀的屋門的。他一眼望見正向另一邊走去的秋葵,猶豫了一下,沒有出聲,默默然跟隨而去。要護送她和婁千杉去洞庭湖畔之會,這事情,終須一並告知她們;她們縱然意外,大約也不會反對,可是要宋客自此隨朱雀回京——他怕輕易不肯就範吧?

爭執之聲並未因秋葵到來而停止,但君黎方一踏入門口,屋里便靜了一靜。宋客似是十分意外在此見到他,愣了一下,「你……怎麼你在這里?」

他隨後看看秋葵與婁千杉,表情轉為幾分難以置信,兼有幾分冷冷的鄙夷︰「你——也是朱雀的人?」

君黎自然知道他心中之疑。自在南面道上相遇,宋客一直當他是青龍教的同黨——也便該是朱雀的敵人。如今事情連番變化,宋客固然已遭遇了足夠的友敵忽變,卻也難料這時候出現一個君黎竟也是以一個意想不到的立場——從自己的敵對一方,站到了——另一個敵對一方。

他已經冷笑,「真想不到,原來當日大義凜然自稱是青龍教友人的君黎道長,其實也不過是謊話連篇!」

「宋二公子!」婁千杉用力瞪了他一眼。到目下為止,君黎和秋葵尚且未知宋客對朱雀的敵意。倘若被他自己一怒之下說漏了出來,往後只怕便愈發麻煩。

宋客面色稍寧,也知自己實不該沖動相對。可念及三弟新喪,心中那般劇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態來,勉強哼了一聲,只听君黎先向婁、秋二人道︰「師父讓我來通知你們,他很快便要啟程回臨安,但我卻要與你們同去三支之會,不與他同行了。」

兩人聞言略顯詫異。「我們去三支之會?」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點點頭。「他還在房里,你們先去與他道個別吧,我與宋公子有些話私下談談。」

秋葵表情略定,點點頭,便即退去。婁千杉自也不好多說,看了宋客一眼,也自離去。

待到君黎回過頭來,宋客面上表情已顯平靜,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師父?」

「……沒錯。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瞞,原本也沒有提起的機會。」

「沒有機會?我那時問你與青龍教或黑竹會是何關系,你不說自己是朱雀派來的人,卻說自己是青龍教的朋友,這何止是有意相瞞,根本就是欺騙!」

「欺騙麼?」君黎搖頭,「我雖是朱雀的徒弟,但我與黑竹會卻沒有關系,反是青龍教有我的朋友。原也不是朱雀派我來此,他雖是我師父,卻也未必左右得了我的立場。」

「哼,信口開河。那我問你,刺刺可知道你這身份?你可曾對她隱瞞了?」

「她自是知道,你以為呢?」輪到君黎冷笑,「倒是有些人趁她不備對她出手,這一筆賬還未算過。」

宋客頓時語塞。他原想君黎得與刺刺同行,定然是隱瞞了自己這般身份,那時便可多有說辭——又怎料得他的回答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而回過頭來,自己這個隱瞞了更多身份和目的的人,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他?

「……那你單獨留下,要與我談些什麼?」他只得道,「要算賬便劃下道來,否則——既非同道,往後各走各路,我自有事要忙!」

「我正是想告訴你,你今日想抽身而退也難。你不當我們是同道,但你畢竟是黑竹會的人,我師父他——卻當你是同道,不肯棄下你的。你如今傷勢仍有隱患,他準備帶你回臨安,以期更好療治。時間緊迫,恐怕不多時你們便須動身了。」

「去臨安?荒唐!」宋客聲音一高,只覺喉中一痛,果然似有余毒未淨之感。「他憑什麼決定我的……」

他初始說這話時,的確覺得荒唐無已。三弟的尸身還未見到,死因還未查明,仇人還未清確——但說到那一句「決定我的去向」,他忽地心中一顫。我的去向麼?我的去向,原不就是為了對付朱雀?我只愁無計尋到良機而輾轉尋求他途,而今他要獨自帶我回京,此不就是最好的機會?礙事之人——他女兒、這道士,還有那婁千杉,一個都不在左近,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要?

他只覺一陣恍然令自己一顆心像是浮到了半空,忐忑難安與興奮異常將整個身體的血液都似翻騰起來,不得不強抑了才能保持鎮靜。君黎已道︰「荒唐不荒唐,你都最好不要想反抗,我師父他有什麼樣決定,恐怕都不是你能反抗得了。」

他準備著宋客定有所不滿,卻見他蒼白面上一時露出血色,雙目都變得微紅,反而不發一言,微感奇怪,緩了一緩又道︰「其實——你無論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等到傷好了總不會錯。我師父固然並不好說話,卻也不會沒來由對你懷了惡意,我跟你相識一場,總也不是要害你。」

宋客方低低開口道︰「我知道。」

這樣的反應大出乎了君黎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也只能點一點頭。「你保重便好。待我回來——我們一個月後臨安城見。」

宋客沒再言語。系于他心中的,也只有瀕死睡夢之中三弟阿矞那模糊不清的淺笑,那好幾聲恍似越過了生與亡的輕喚,還有那時,那縈繞不去的一段鏗鏘琴聲。他不想棄下他而去,那是唯一在他心內如鼠般深挖不絕要阻止他這般隨朱雀而走的心念,可——是否自己不經意間已經將朱雀也視作那最終害死了自己三弟的仇敵——要殺死他,才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這並非真相。可他偏如中毒般逼迫著自己不要回頭去尋真相,只因那真相或許是——或許是一個與自己月兌不了干系的答案。

——「阿矞是因我而死的!」

君黎也已離去,他獨坐于榻。一陣血色,一陣空白,這樣交替地沖撞著他的頭腦。在離開淮陽的時候,他曾懷著滿腔的熱烈——那是種證明些什麼的熱烈,是他埋藏了太久的熱烈。似乎,這還是第一次,父親如此鄭重其事地交待自己一件什麼事,哪怕這件事之後還跟著更鄭重的八個字︰「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他未曾發現那樣的鄭重,大概正是源于自己那麼不安定的性格;他自然也未曾將那八個如此重要的字放在真正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自他小時,宋家上下就都知道,宋客才是三兄弟里最最聰明的孩子。那個對什麼都過目不忘的宋客,那個總是出人意表卻又成竹在胸的宋客,那個就連父親都曾感慨過為何不生而為長子的宋客——他在宋家、黑竹會以至于這個江湖之上,得到的東西都太少太少了。

埋藏在這張俊俏面容下的不安定,大概正是源于一直被埋藏著的不甘——可那顆心究竟還是良善未染,他知道有許多事情不能去做,而唯有——而唯有壞人可殺,那破壞了良善秩序的惡人可殺!

只可惜他未曾被教會一切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便是懂得世情炎涼如婁千杉,也未曾能心如止水地面對昨日那場一觸即發卻又眨眼間消退的危局——所奪走的代價。朱雀或拓跋孤或關非故,那些揮揮手可對千萬人生殺予奪的武林霸主,果然揮揮手就將一場腥風血雨免去了——這一切在許久以後是否要傳為一樁美談?那是何等的氣度呢?何等的瀟灑呢?可宋矞——他不值啊!為什麼要是他?連名字或許都難以在任何記載中留下的這個少年,他死得不值啊!

這一刻的宋客,還無法明白這一切,也不願明白這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今時今日自己坐在此間,忽然發現放在膝上的雙手都已被淚打濕。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曾像今日這般哭過——哭得難以抑止。他也不知自己真正在哭的究竟是什麼,也許僅僅是——僅僅是無法原諒自己今日這樣的決定吧。他知道,刺殺朱雀,這必是一條有去無回之道——可是不是唯此選擇,才足以掩飾自己的怯懦與無能?除開這一條早就該隨著那一段樂音而止的性命,他還有什麼能償還阿矞——又還有什麼能讓忽略了自己如此之久的父親——記住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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