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一 暗濁之眼(三)

那個迎出來的女子自然是依依了。她依照朱雀指示,在今日一早將密令給了張庭。張庭原已數日未見到朱雀,正自有些擔驚,忽然得此密令,方知朱雀離京已確,而其行凶險,他哪里還敢怠慢,連忙點了人依令前往接應。卻也幸好青龍谷之事解決得尚算順利,朱雀趕回,他還未走出多遠。

集結大內人馬,此事究竟牽涉之人眾多,身為太子的趙自然很容易便得知了。這一下他心中大喜,已知抓住了朱雀的把柄。不管父皇會否真對朱雀此舉作出什麼懲罰,這個狀卻是一定要告的——這一次不懲罰,也並不代表天子對朱雀的疑慮未曾增加。

為防有失,他還特地尋了借口前來朱雀府中看了看,確信朱雀已不在京中,方才放心去了。他只是沒料到,他走出不到一刻,朱雀卻回來了。

朱雀匆匆離府,宋客趁空打量了一下這個朱雀看來很信任的女子。她二十多歲的年紀,長著一張姣好的面容,看她的服飾,好像也並非宮女。若朱雀離開的日子里是將這府中要事都交給了她,那麼獲取這個女子的信任該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幸好他有一張很俊秀的臉——一張絕不會讓姑娘們討厭的臉。加上朱雀的特地吩咐,依依對他很是周到。畢竟,朱雀很少會容人入駐自己府第,縱然只不過是一間偏側的客房,也已很是不易了。

宋客也的確累了。既然有依依安排,他便在客房先自睡了一覺。醒來日已偏西,是有人敲了敲他的門。一名下人帶了朱雀的話來,意思是請他一同入席。

他到了廳里才知朱雀並不是對他有什麼特別的照顧,而只不過是因為很高興——高興到要將他也拉上一起喝酒。在那一路行來的途中,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朱雀也會笑得這麼大聲。

依依在給他斟酒。猜得出來,朱雀必是今日在皇上面前讓太子狠狠地丟了一次面子。——太子前腳剛告了朱雀的狀,後腳朱雀人已出現,那般「誣告」也便不攻自破;太子猶自不死心提起禁衛出城之事,得了授意的張庭也適時前來,加上旁人報告禁軍眼下盡在內城之中,太子無話可說,明知朱雀的確離開過臨安,也動用過大內人手,苦于已沒證據,只得怏怏吃了啞巴虧。

朱雀自君黎離城以來一直未能反擊太子,這一次不可謂不揚眉吐氣,在依依看來,他今日的高興不亞于幾個月前的某日——他視作心頭之患的夏錚被迫離京前往梅州。她此際固然也陪著朱雀高興,可不知為何,總想起那個那般相似的日子——就在那日晚上,君黎便與他大打出手,而後一走了之,至今未回,隨之而來的是朱雀的震怒與這府邸數月的落寞。她知道不該想,可這念頭還是不期而至——今日的歡欣,不知會否又有一場樂極生悲?

她看了眼遲來的宋客。朱雀是與他說了說宋客的來歷,她現在知道,朱雀這般在意這個黑竹會的少年,是看在了他那個弟弟的份上,心中自然對他便也有了些憐憫。酒菜上了過半,她小心道︰「朱大人,宋公子傷毒未愈,我看也不好叫他喝太多酒了。太醫很快就來,要不先讓宋公子回房歇息一會兒?」

若非有別樣的目的在心,宋客對于這個女子的好意應該是極為感激的。現在這感激只剩了一半。他見朱雀點了頭,便起身告了退,往自己客房里去。

依依少頃便引了太醫來了——據言是朱雀在自皇上的福寧殿出來之後,特地邀了過來的。太醫看過後,言說所謂毒傷不過一些傷血殘留,已無大礙,服幾日藥便可無事,依依也便放下心來,請了太醫也去席間酌飲了一番。

「你放心住在此地吧。」依依在回來之後對宋客說道,「朱大人說了,反正也沒幾日,你要臥床休息,先不必多走動了,待到痊愈,黑竹會的俞瑞定也回來了,那時你再回他那里去吧。」

宋客臉上露出絲笑意來,「有勞。」

依依見他精神尚可,便坐在一旁,與他閑聊了一會兒。在她眼里,這該是個和君黎、秋葵、婁千杉一樣的人,是個朱雀難得重視、會留在身邊的人。他所重,自然也是她所重,是以這樣的閑聊,竟也十分自然。

樂極生悲的事情並沒有在這個夜晚發生。朱雀這一晚都沒有再來看一眼宋客,據說是喝得多了,只派人將依依叫了回去照顧。不過次日一早,宋客听聞他又出了門,想是幾日在外,回來終究有許多事情要忙。

他雖有心對朱雀不利,可對依依卻沒有敵視的理由,所以再見到她時的相互招呼或微笑,倒也並不全然是假的。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日——便在第三日傍晚,宋客听聞,俞瑞已回到了京城。

朱雀似乎還沒有來得及去見他,但這已經是個足以讓宋客警醒的消息——他不能再等待下去,必須要盡快出手了。

這兩日,他已經取得了依依足夠的信任,便似兩人已是好友——是不亞于她與君黎、秋葵那時相處般的好友。他料想這樣的情緒必也會影響了朱雀——朱雀雖然不過只來看了自己一次,但逗留了許久,並無不耐地听依依說些兩人白日里講的笑話。他感覺得出來,朱雀那股仿似掌控著一切的緊張之感在漸漸消退。他想,那該是朱雀信任一個人的表現。

今日晚間,朱雀仍是會來的吧。宋客在這個傍晚將那柄斷刃藏入了床里,準備著孤注一擲。

「可或許他還是低估了朱雀吧。」單疾泉在講到這里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君黎,「如果他說的都是實話,我只能說——他還是低估了朱雀。白霜身死之後,這世上大概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讓朱雀毫無戒心了。」

君黎垂頭看著面前空空蕩蕩的桌面,不發一言。

「那天晚上,宋客動手了。」單疾泉接著道,「只可惜,他後來在凌夫人家中醒來,卻回憶不起那時是怎麼失去知覺的。也不奇怪,以朱雀的出手,又哪里會容他多有半瞬反應。」

他嘆了一口氣,「他只記得在自己動手之前的事情,那時依依陪著朱雀一起前來,朱雀問起他感覺傷勢如何,說到次日太醫會再來一趟看看。他好像是真的很關心宋客,所以還驗看了宋客的脈。宋客盡力克制自己的緊張,他不知朱雀從中是否看出了什麼,只是說他傷勢像是仍不穩定,要他早些休息。宋客的出手,就在朱雀將手從他脈門松開的那一剎那——那是他來朱雀府中之後,距離他最近的一次了。」

君黎抬起頭來,「那我師父他……」他想說那我師父他真的避開了嗎,因為他見識過宋客出手之快。可是話到嘴邊卻又斷截,改口,「那我師父他真的早便知道宋客的目的嗎?」

「這不重要了吧。」單疾泉道,「事實就是,他還手重傷了宋客,而第二日的清晨,凌夫人見到宋客漂在河上。內城在南,武林坊在北,運河那一段的水流確是自南向北而行,若從內城拋下,漂至武林坊附近,並不出奇。」

他停頓一下,「武林坊附近居民眾多,這樣一具‘尸體’,自是很容易被看見,不過京城里發生這種事,誰都料想是得罪了權貴,誰又敢管,若不是凌厲他爹一眼見到那具尸體,就很肯定地說了一句,‘這是朱雀做的’,連凌夫人都不想管這樣的閑事。」

君黎驚訝,「凌大俠的父親?他怎看出來的?」

單疾泉知道君黎定不清楚瞿安的過往,甚至不知道瞿安的身份,亦不好明言,只搖了搖頭,「他與朱雀過去有段淵源,在那個臨安城里,最了解朱雀的人,大概就是凌厲的這個父親。」

見君黎仍是眼神疑惑,他又道,「許多年前,也有另一個人被朱雀以同樣的手法傷過。他見過。」

君黎才「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單疾泉看著他,未再說話。有些事情他無法在現在告訴君黎,因為君黎並不知道宋矞身死的真相。那個只有拓跋孤、朱雀、秋葵和自己四人知曉的真相,大概是唯一可以解釋朱雀沒有對宋客下殺手的理由——誠然,這樣的重傷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殺手」,可以朱雀的能耐,若不是不希望宋客身死或至少是心懷了猶豫,宋客不可能留得下這條性命來。正如君黎適才所說︰這不是朱雀的行事。

「可宋客……究竟為什麼要刺殺我師父呢?」君黎輕輕地說道,「無論怎麼看,他也並無理由的。」

「這就是你師父與黑竹反目的原因了。」單疾泉道,「正是因為沒有理由——如果宋客沒有理由,那麼他就是經人授意。宋客是黑竹會的殺手,按照會中的規矩,現在唯一可以授意他的人,只有俞瑞——所以,朱雀當然不可能再容忍俞瑞了。據說他當日夜里便叫張庭帶人圍了內城的黑竹總舵,拿了俞瑞投入了大牢,此事自然很快便傳了出來,臨安城里那許多黑竹會殺手一時人心惶惶。這已不是過去的黑竹了——沒有張弓長,沒有馬斯,沒有沈鳳鳴,甚至沒有了阿矞,俞瑞一陷牢獄,他們便立時彷徨無依,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先離城逃命,否則焉知朱雀下一步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

稍一停頓。「凌夫人他們有黑竹會的淵源,自然也得到了這些消息,原也在猜想會否與這個救起的少年有關,待他兩日後醒來一說,頓然已明。宋客固然已說了此事是他自己的意思,與俞瑞全無關系,但這話已傳不到朱雀耳中,也更救不出俞瑞。黑竹會這一散,縱然還聚得回來,恐怕也已不是朱雀的黑竹會了。」

他一哂,「這對青龍教倒是好消息。」可表情里也並不全是高興,反帶著些嘆息,「但誰又可想到——就連我單疾泉都沒辦法——黑竹會這些年一直在徽州附近挑釁,教主總在想著有一日要設法把這般隱患從身邊消除,卻因他們有了朱雀撐腰而深覺棘手起來,誰又可想到竟就因宋客這一劍輕易地就辦到了。不知到底該說朱雀太意氣用事,還是……還是朱雀真的也並未將黑竹會當一回事。」

單疾泉並不知道,這原本就是宋客的目的——雖然他刺出這一劍時,並不知道目的會以這種方式來達成。只是,蘇扶風在告訴這個少年朱雀與黑竹的反目的時候,竟發現他的眼楮亮了——那雙從醒來到現在一直暗著的眼楮,亮了。

他做到了。他只是想讓黑竹月兌離那個叫朱雀的人的掌控,他現在做到了。

可然後這雙眼楮竟重新暗了下去,暗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暗。在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原來真的並沒有半分理由去刺殺朱雀——所有的借口都不過是自己為了達到目的而臆想出來的而已。

他並沒有告訴蘇扶風,自己那一劍——其實深深刺中了朱雀。

而他深知自己的劍上早已喂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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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大會的會場,漸漸已要坐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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