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七 水月鏡花(五)

「自然有分別。」單疾泉道,「若不是單家的,我自是不管;可若是單家的骨血,這般枉死,我豈能不為他討回公……」

「你為何定要苦苦相逼!」婁千杉忽然動容,「你青龍谷單家何等地位,何必偏要裝作在乎一個本不曾來到世上的孩子?是,孩子是無意的,可我已說了,我不會與你們單家有任何瓜葛,自然也永不會對任何人提起與令公子之事,你若真不放心,怎不干脆取了我性命!」

「我不是此意。」單疾泉听她終于肯承認此事,心中反不知是快是沉,「婁姑娘,無意他年少無知,累你受苦,也是我之過。姑娘今日堅拒他情意,也強求不得。這樣吧,單某應允姑娘,將來何時有需要援手之處,只消力所能及又不與我本意相違,我可相助姑娘一次,如何?」

婁千杉知道單疾泉非輕易允諾之人,如今他雖然只說「一次」,卻也是出于謹慎本性,想來此言非虛。可她終是冷淡道︰「小女子命薄福淺,這又如何擔當得起,還是罷了吧。單先鋒若真如此想,只希勿要將此事告訴令公子,免他再作糾纏單先鋒是明白人,定知道這樣才是最好吧。」

「先不必急著拒絕,如不想求助于我,姑娘自可不來。可將來之事,誰也說不準。」

婁千杉才道︰「那好。」可那語氣便如那削下的肩,那垂下的頭,低落低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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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會場之中,單疾泉只瞧見無意垂首坐在一角,那模樣與婁千杉最後的那個姿勢也幾是一般無二,像是什麼人都不想再見,什麼話都不想再說。

秋葵見他回來,「千杉呢?」她有些驚訝。

單疾泉指指後首山洞︰「已經回去了。婁姑娘說‘我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完,不會尋死’,我看,你們也不必擔心她了。」

秋葵輕輕「哦」了一聲,看了看一旁的無意,只見他神色木然,並無反應。忽憶起那時婁千杉信中淒涼,口口聲聲要終此污濁之生,而今竟有些恍惚,不知哪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話。

單疾泉也看了眼一旁的君黎。秋葵如此問法,顯然,方才林中,君黎應該已見到自己在側。目光一對,君黎果然迎上,「單先鋒,能否借一步說話。」

他便與君黎走到一邊,君黎已道︰「單先鋒發現什麼了嗎?」

單疾泉一皺眉,「你指的是?」

「關盛與婁千杉私下里在謀些什麼?」君黎道。「我先前沿著水邊尋婁姑娘,沒見著她,倒見到關盛出來,模樣有些鬼祟,才一路跟了過去,恰見到了他在窺探無意和婁姑娘。看樣子,婁姑娘是在那里等的關盛。那般避人耳目,而且關盛甚至要對無意下殺手,我猜想他們所謀不是小事。」

「你覺得他們是有所謀?」單疾泉饒有興致道,「不是因為無意糾纏婁千杉令關盛心生嫉憤?」

「婁千杉與關盛他們才見了幾面,不太可能真有什麼私情。我一路與婁千杉同來,她與關盛,青龍谷之後,這次君山之前,並未有機會見過。」

「既然他們沒機會相見,又何以能夠有所共謀?」

「這個……我想該是在來此之後才有的。只要有能有所得益,一拍即合完成件什麼事情倒非不可能。」君黎道,「初來此地時,我與秋葵在洞中見了關非故一面,那時關非故是著關盛帶婁千杉在洞外等候的,他們是否借此機會說過什麼,我並不知,可那日夜里,婁千杉還不告而別了一段辰光雖然時辰不久,可我們那天原在幻生界監視之下,並無多大的地方可活動,我和秋葵兩個人一時半會兒都沒找見她,現在想來也很可能在關盛那里。」

「看來你早已懷疑了她。」單疾泉呵呵一笑,便將適才關盛將一個小匣子給予婁千杉的細節告知于他,末了,道︰「我于他們所謀其實不感興趣,此事與我、與你,大概都沒有關系,只不過……若你關心沈鳳鳴的安危的話……」

他停頓了一下。「凌夫人可將沈鳳鳴的計劃告訴你了?」

君黎點點頭︰「方才已听說了。」

「那你便該明白,關非故要的結果,是沈鳳鳴交出教主之位這之後呢?沈鳳鳴留著自然是個威脅。關盛要借旁人之手做的事,多半與此有關。」

「你說……他想要婁千杉去替他……除了鳳鳴?」君黎不解,「可不是說鳳鳴已經中了幻生蠱,他們並不知他今日要設法自解,若教主之位到手,他們催動蠱蟲發作,豈不就能達到目的,何必多次一舉?」

「關非故的心思,只好問他自己。」單疾泉笑了笑道。「或許他們對這個魔教傳人太過忌憚,縱然有了幻生蠱,亦不能心安;又或許他們覺得以幻生蠱的發作之快,沈鳳鳴立時便有異常太過引人矚目了,而三支之會之後,沈鳳鳴與他們分道揚鑣,再有不測,他們自然便能置身事外。」

「若是如此……婁千杉原便是黑竹會的殺手,又何須他們再另給她什麼物事來作暗算?倘是為了置身事外,那便更不該插手她下手的手段才對。」

「此事也不過是猜測,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倘若這猜測不錯,那麼那匣子里的東西只怕要比幻生蠱,或是比一個殺手原本能企及的方式更可怖,而更也許是江湖中人都不知道的東西。你若得遇沈鳳鳴,不妨叫他提防。」

「好,先多謝單先鋒了。」君黎拱手為禮,心中卻還是將信將疑。讓婁千杉對沈鳳鳴下手今日之前他或許會對這般推斷深信不疑,可適才在那比武台旁,沈鳳鳴遇險時婁千杉那般著急,卻也不像是裝的她若真對沈鳳鳴的生死有那般關心,又如何會全不猶豫地答應關盛這樣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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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已過,人群很快在原本的地方又聚集起來。換過了新茶,端上了新點,這是後半晌的三支之會了。

下午原本是三支內的切磋較量,不過既然沈鳳鳴午前就已與泠音、闌珊二支交過了手,算是展示了雲夢教的武學,後晌便是看群豪是否對這般功夫有習學的興趣了。

這里群豪多有門派師承,要他們另投他門,自是不太可能,可若不必反出本門便能白白多學一門功夫,哪有拒絕的道理?是以對下午的安排,眾人還是頗有期待。只是在此之前,沈鳳鳴午前答應的事情卻須先兌現關于謝峰德的那個「交待」。

短短的一個時辰,島上的輕風已經稍許吹散了眾人的熱度對那被吹得散去的一紙丑事的興趣再是濃厚熱烈,在各自的密密議論之下也已緩緩蒸發,就連最喜站出來說些什麼的江一信,也不似上午那般咄咄逼人了。

可答應了的,終是要回應。沈鳳鳴還是露了面。他沒有換衣衫那被熱力灼焦少許的痕跡,仍然留在了他的背後。

只有手上的包扎是換了。他略略抬起這只手,指向一邊。

「淨慧師太。」他稱呼的是身側那老尼,「午間我與師太多有相談,謝峰德是‘闌珊’一支的人,師太此來原也與謝峰德月兌不了干系,此事,還是由師太向眾位說個清楚吧。」

淨慧上前,向他合了一什,稍稍轉身,又向眾人為禮,目光有意無意地,捉住了人群中原本並不算醒目的江一信,雖神色藹然,可江一信還是為之一懾畢竟,這番「交待」是出于他午前的一通質疑。

才見淨慧目光垂下,緩緩道︰「蒙各位垂听,貧尼便來說說這段往事。其實貧尼離開闌珊、遁入空門已有三十余年,原該看破俗事,但每思及師門舊事,心頭仍是難以割舍,此次前來,也是為了與謝師弟了卻一些師門恩怨。」

她停頓了一下。「謝師弟初入師門,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師弟年歲尚小,在我輩之中排行第五,其上有三位師哥,和貧尼這一位師姐。初始一段都是大師哥常代師父授業,但後來師哥忽然離開,貧尼原排行第二,只得忝為同輩之長,代行首席弟子之職。幸而三師弟、四師弟都已入門多年,學有所成,亦已自行收徒,是以打交道最多的竟是五師弟謝峰德。

「大師哥仍在時,有一次曾對我說,‘峰德對于學藝,似乎算不得很上心,總是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想謝師弟年歲小,玩心重些,亦是不奇,再說闌珊派原不求每一名弟子皆能出類拔萃,似大師哥那般佼佼于同儕,他眼界自然是高的,是以我亦未曾往心里去。師哥走後又過幾年,謝師弟也可算頗得真傳,而闌珊又有新弟子入門,我忙于照管新人,也便一時顧不上了他。

「那年又逢三支之會,可惜師父忽染瘧疾,無法前去。我因不放心師父身體,留下照顧他,也未曾前往,那一次便由三師弟帶領眾弟子與會,誰料此會竟成我闌珊派由盛而衰之轉折在歸來途中經過一處山崖時,三師弟的馬突然受驚,竟連累好幾位師弟妹墜落深谷,連四師弟都因那次意外葬身山崖之下。

「三師弟雖僥幸逃生,卻深深自責,欲要向師父請罪引咎,可師父病重,我怎敢將此事告知于他,一直不許他提起,師父問起四師弟的去向,我們便含糊說他回家鄉去了。可惜,這又怎麼瞞得過師父。起初大師哥離開,留下書信給師父,被我先看見了,我也曾瞞了他半月,這回他自然也猜到些什麼。一日趁我不在,師父便派人將謝師弟叫來,要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和三師弟知曉此事後趕去,卻已晚了一步,謝師弟將實情告訴了師父,師父傷心過度,病情自是加重了,不日便溘然而逝。

「當時我雖是首席弟子,但因是女流,師父並不認為我合適繼任闌珊派掌門,他原意是將此任交予三師弟,此事在派中也早公開。可師父故去後,三師弟難以自諒,以心境大不合適為由,堅不肯受此位。此事懸而未決了一段時日,我仍是以首席弟子身份與往常一樣教導眾弟子,三師弟始終未曾回心轉意,我不得不開始考慮謝師弟。畢竟按序下來,便是謝師弟了。

「三師弟並未反對此事,只是謝師弟獲登掌門之後,他便不辭而別,也像大師哥一樣不見了蹤影。門中一下子失去了師父、三師弟、四師弟三位重要人物,在晚輩弟子中的動蕩可想而知。謝師弟畢竟年輕,留不住那許多人,就連我也沒辦法阻止闌珊眾多弟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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