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斷刃伶仃

凌厲將他的表情看了半晌。「你今日過來,只是來找宋客?拓跋教主對你出手,你也不問問緣由?」

「他與我師父不和,對我出手,有什麼好奇怪。」君黎隨口應著。他心中對拓跋孤素不友善,自然也不覺得對方應該對自己友善。「是了,我師父說,明日入夜時分才能與凌大俠見面,讓我來告知一聲。屆時他會于湖上乘一小舟,凌大俠前往找他便可。」他此時才想起這件事來。

「好。」凌厲眼中神光微微一閃。倒不是因為朱雀改了這個會面的時間,而是因為他第一次听君黎對自己將朱雀稱為「我師父」。先前君黎在他面前是直呼朱雀名姓的,而今這變化,似乎是在一種特殊情境之下不自覺的親疏立場之改變。君黎今日顯然情緒低落,眉宇之間的那絲難解亦難掩的憂色,好像也並不是因他自己受了傷。

「對了,令尊大人,還有五五呢?也不在嗎?」君黎又問起。如果宋客早兩天就走了,他也實想知道他走之前是否有過關于此毒的只字片語。

可惜,凌厲的回答終是叫人失望的。「我們早搬回湖西的竹林了,他們都在那里。不然,拓跋孤來此,阿寒焉能藏得住。我今日原是料想你會過來,才來此等候,不想竟先等來了他。」

「如此,那我……我先告辭了。」君黎起身。他思量再三,還是決意先回去看看朱雀的情形再說。依依的口述畢竟不及親見清楚,就算現在向凌厲問起,也未見得能有什麼判斷,何況他也不想因此致明日二人的談判有了任何傾斜哪怕是不自覺的。

「君黎,」凌厲叫住了他,「你當真沒有別的事要說?」

「別的事?」君黎一怔。他原本是有別的事的他本想問問關于以意馭力、以無形聚有形的心得,可此時又豈有一分一毫的心情。他搖搖頭。「沒有了。」

「那麼我來問問你吧。」凌厲卻道。「朱雀還好麼?」

這句話令君黎心頭一震,登時站住,情緒激蕩之下,肺中火氣強壓不住,再次猛咳起來。是自己無意中露出了什麼端倪嗎?還是……凌厲本來就知道什麼?

只听凌厲嘆了一口。「我本無心關切朱雀,只不過不想你為今日之事有了損傷。剛才拓跋教主說,叫你回去讓你師父療傷,但我料想,他現在也是不可能為你療傷的吧?」

「你……」君黎咳得氣緊,咬唇只吐出一個字,再難說下去。

「容我先為今日之事解釋兩句吧。」凌厲撫他脊背以為舒氣,「拓跋教主對你出手雖然有失風度,但他已經知道要保住阿寒須得要靠你,所以不可能傷你性命,如你所見,他起初並不曾下了重手,只不過到了第三掌,知道若非如此便傷你不得。至于他為何定要傷你以我的猜度,應是因知道我近日要與朱雀見面,不甚放心,所以希望借此讓朱雀耗費真力給你療傷,免得萬一動手,我會難以抵敵。我知道,此說並不足以為他開月兌,但他行事便是如此,連對我亦不會解釋,亦絕不會在乎我是不是承他此情,當然也便更不在意你會怎麼想。」

他停頓了一下,「只可惜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因為現在的朱雀怕連自身都已難保了吧。」

君黎仍在咳嗽著,但是凌厲的話他听得一字不漏,這幾句話里的意思,他已經听明白了其一,凌厲已經知道朱雀身體有恙,但他沒有將此事告訴拓跋孤;其二,拓跋孤應不知道凌厲與朱雀見面的確切時間,也便不會同去;其三,自己的傷勢或許的確不輕,需要好好療治一下。這三件事絕對稱不上是好消息,只能說拓跋孤不知道前兩件事,總算情況還不是最壞。

凌厲接著道︰「本來,我懂得他青龍心法,是可以療治你傷的,可偏偏你學了明鏡訣,我便無計可施。朱雀既然毒傷未愈,怕也指望不上,所以你不若靜下心來,听我一段口訣,我可教你如何自行將這熱毒驅除。」

君黎咳息已定,看著凌厲道︰「凌大俠早知道我師父已被劇毒所傷,為何不早告訴我?你你們往日之怨有多深我不知道,可縱然你不肯相幫、不願救他,至少不該一直對我隱瞞!」

凌厲一時不語。君黎一言一語都說著他師父,他已經知道,此際的他心中對朱雀毒傷的在意已遠遠超過他自身所受之負,在朱雀之事得到解決之前,他或許根本不會有空顧及自己的傷勢。他雖然並不指望君黎似他或青龍教這般因往事對朱雀敵視,可也難以想象他竟會這般將朱雀的安危放在心上他拜朱雀為師分明不曾出自真意,他對朱雀的許多作為也分明難以認同,他們甚至還曾當面反目但他此刻為朱雀之憂心難釋,也分明不是假的!

「看來他情況很不妙,否則你何至于憂心至此。」他只能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我不是有心隱瞞你,這次回來之前,我和扶風都不知此事宋二公子自始至終,說的只是刺殺朱雀無果而已。但是昨日回到家中,家父說起,二公子被接走那日,曾听到他向他兄長問了一句‘身上可帶有解藥’,宋然說‘沒有,你莫非還想救他’,宋客說‘我想換回劍來’,但是宋然很是不以為然,只說‘那劍不祥,不要也罷’。雖只是只言片語,不過家父是個思維極為敏捷之人,于此中便有揣測。朱雀身中劇毒之事,與其說我是‘知道’,不如說是種‘推測’,而且我見你今日精神有些恍惚,來此便只問起宋客愈發確證了我的猜想。」

君黎低眉思量。宋家兄弟二人的這段對話,若要作什麼推測,其中所指的「他」最為合情的的確便只能是朱雀。宋客刺殺朱雀致其中了劍毒,劍則遺落在朱雀處,而他現在卻想要用解藥換回那把劍來。

他咬了咬唇。「宋客這麼篤定毒還沒解,還等到自己大哥來了才問起,想來這毒應是他們宋家的獨門難解之物了?」

「據我所知,宋家是有幾種獨門劇毒,其中之一腐肌蝕骨,最是致命,若無解藥,很難痊愈,此毒的可能性最大。宋二公子先前是被拋在河里的,他身上自是不可能還有解藥了,所以只能問他兄長索要。」

「可宋然也不曾攜帶他們現在都已走了那種‘獨門劇毒’,除了追去淮陽宋家,是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既是‘獨門’,外人要想辦法自是不易。不過听他言下之意,他用作刺殺的劍應該還在朱雀那里,劇毒既然喂于劍上,見劍或可識毒,你在朱雀那里,可曾見到此物?」

「沒見到。」君黎回想了一下,「不過要說宋客的兵刃我以前見過,是一柄短去幾分,看上去好似斷了一截的怪劍。他對此劍駕馭很是隨心,料想行刺時也不會更換其他兵刃。」

「斷去一截的劍?」凌厲目色有異,「那斷口可是斜落,劍身狹細,劍色如水?」

「正是。凌大俠知道此劍?」

凌厲吸了口氣,「若是此劍,我知道。此劍名為‘伶仃’,當年是是家父所制。」

君黎還未來得及對凌厲父親的身份吃驚,凌厲已經接著道,「‘伶仃’的往事我不曾親見,都是听來。劍原本並非短去一截,確切來說,原本不純是一把劍,而是家父早年應大哥也就是俞瑞之邀,為黑竹會試做的一件機括,劍身內有乾坤,按動機括,劍尖之中可再探出劍尖,非但不比尋常之劍短,甚至還能長出一分,用于刺殺出其不意,極為狠毒。不過後來家父覺得以短劍為體更為實用,所以其後為黑竹會做的一批類似機括都是短刃,只有‘伶仃’是最初嘗試的長劍。俞瑞並不使劍,此物他留著無用,有一次被老宋見了,十分喜愛,便要了去。那時老宋的次子剛剛滿月不是宋客。在宋客之前,宋大公子之後,宋家還有過一名夭折的孩兒旁人說,滿月酒上,刀兵不祥,但老宋不以為意,還說要將這劍將來送給這個次子。後來,那孩兒兩三歲光景時,把玩此劍,不慎按動機簧,被倏出的劍尖穿身而亡。按理說,孩兒那般小,身邊一直守得有人,自是不可能獨自把玩一件利刃的,但偏就是那般巧,那日身邊之人恰恰忙碌離開,被他自個兒尋模到了此物,釀了慘事。宋大公子說‘此劍不祥’,大概便是此意了。老宋悲怒之下,將‘伶仃’劍舌斷去,此劍便自此只余了半長,機括也便無用了,成了現在的模樣。那時還沒有宋客,他是否知曉這段往事,倒不清楚,不過我也不知老宋竟還會留下此劍,還敢再給自己的兒子去作佩劍。宋二公子如果是一直攜帶此劍,絕不會不隨身攜了解藥以備萬一。朱雀發現中毒之後必定搜過他身,既然不曾搜到,那麼解藥據我猜想,很有可能是藏在那中空的劍身之中。」

君黎雙目亮起。劍身原是機簧,斷去劍尖之後,原本的中空之處仍在,將劍毒解藥藏在劍中再是合理不過。「可是……若劍中有解藥,宋客為何還要問宋然要解藥呢?」

「我也想過此節,也或許是他不想被朱雀知道此劍之秘。否則,朱雀徑直找到了解藥,也便不必將劍還他了。」

「也就是說我找到宋客此劍,便能解我師父身中之毒?」君黎心頭一喜。一股無形的氣流此際再度涌入他的肺喉,他劇咳起來,難以止歇之下,忍不住以袖掩口,一絲二絲血線竟瀝瀝沾紅了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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