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斷刃伶仃(二)

凌厲面色轉憂,「你傷勢雖不致命,卻絕不可掉以輕心。我知道你現在無心听我傳你口訣,也罷,你就先回去吧,只要找到‘伶仃’,朱雀得以解了毒,你總也該有心思顧一顧自己了吧?那時——無論是要朱雀為你療傷也好,你自行調息也好——或是你有所難解,要出來再尋我要口訣也罷——我總是都在此的了。」

君黎說不出話,躬身向他深深一禮。他知道凌厲本不願相救朱雀,全是因己之故才肯將「伶仃」之事相告,但此刻真的無暇也無法多言。一禮也是告退,他隨即返身向外走去。

天色已暗。君黎上了馬,趕往依依住處。「伶仃」的下落,當面去問朱雀絕不是最好的選擇。而依依那幾日與朱雀形影未離,如此重要的凶器,她必不會毫無印象。

「宋客所用之劍……?」依依在君黎一番問話之下,果然若有所憶。「我記得,那日朱大人怒而將他棄尸水中,還不許任何人觸踫打撈,那柄劍……是和他一起,被拋下了水了!」

君黎心中一涼。——拋下了水。且不論劍里到底有沒有藏著解藥,縱然是有,在水里那麼多天,只怕也早沖沒了蹤跡。

「你,你確定是……」他氣息有些斷續。

依依點點頭。「不會記錯的。」

君黎咬了咬唇。「在什麼位置被拋下水的?」

依依想了一想,「朱大人是徑直走去的河邊,不曾繞遠,所以距離府邸最近之處的河岸,便是了。」

君黎點點頭。喉間氣息輕浮,他不敢多留,匆忙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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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被沖去下游,可劍只會沉在水底。

河道在禁城的這一段,水濁流急,守衛逡巡——這些,原本都可以解決——如果沒有那縷深入經脈的炙熱之力。帶著這讓他在陸上就幾乎要難于呼吸、咳嗽不止的肺傷,他要如何在水中尋一件難以確定確切方位的東西,還不被人發現?

君黎依照依依所言,尋到了大致位置,在水邊,站了一會兒。

最好的情形,是解藥還在;次好的情形,是劍身上還殘留著毒性,能依之大致推斷出毒物所屬、配制解藥;就算是最壞的情形,也能拿到這把劍,再去淮陽,向宋客交換解藥。

無論是哪一種,終須把劍打撈起來。

他想過在這禁城之中找一個幫手——他想過,找秋葵,或者找程平——也只有這兩個選擇。可是最終他還是一個人來了。秋葵固然定會幫忙,可她本就傷勢未愈,他絕不願令她因此多生了額外的變故與擔心;而程平——且不說他是不是完全值得信任,至少他與自己的默契卻遠達不到十分,何況他現在所處的境地也太過引人注目了。

月昏星暗,照不穿這條漸漸冷卻的河流,也點不亮他今日的把握。只是他別無選擇。他將隨身物件用道袍外衣裹了,藏入隱暗之角,等待著巡衛離去,計算著自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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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籟漸寂,可夏家莊依舊燈火通明。

自從莊主夏錚南下,大少爺夏琝投靠太子,這莊子的熱鬧早就不似往日了。少莊主夏琛依遵父親言教,不肯涉足半分與朝廷有關之事,保得莊中暫時平靜無波。父母自梅州多有書信寫來,起初的途中之險曾令夏琛大感驚嚇,不過看得出來,隨後一段日子已是安定了。書信之中時常提起那個叫君黎的道士,先前幾個月據言是在府中養傷,上月才說他離開梅州返京了。信里不曾提及君黎與父親是什麼樣的交情,可那個夜里他劍上的紅穗已牢牢印在夏琛腦海之中,他深信他是父親的「摯友」——因為,若非如此,他為何要跋涉數千里一路保護父親而去,父親又為何要在信中屢屢提到他?

昨日傍晚君黎回京,今日這消息終于傳到了夏家莊。夏琛與君黎並不相熟,卻還是莫名地有些高興,將這消息寫了書信往梅州寄去。剛剛辦得妥帖,莊上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雖說是不速之客,夏琛倒並無不快,因為來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的表哥拓跋孤。往日里上有父母和大哥,就算拓跋孤來,他也不甚打交道,可他心里知道這表哥十分厲害,既然肯來,便是還將這門親戚放在心上,所以頗為鄭重地出來迎接。

但拓跋孤顯然不是為了他夏家來的,只不過將夏家莊作了此來臨安的落腳之處。果不其然,他到了不多時便出去了,到了天黑方回。夏家莊到現在還燈火通明,也都是因了他的緣故。

不知為何,他的心情似不甚好。夏琛早就派人準備好了客房,自己陪著小心與他說話,不過拓跋孤自然不會將此來的緣故告訴了他——「純陰之體」的下落,若是能與人說,他也就不必親身前來了。

凌厲今日的執拗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令他很是不快,但也實在找不到理由發作,因為——自己的這個妹妹的確是凌厲當年昭告天下的妻子,留在凌厲身邊也是天經地義。他更為不快的是她受那體質之害如此之深,而凌厲卻竟欺瞞自己數年,到今日被自己逼問之下方才肯吐露——可此事又談不上是凌厲的錯,只因他一直在試圖救治她,而他救治她的方式,他自問作為哥哥卻做不到。

他是青龍教主,他就不可能如凌厲那般,將數年時光花在苦寒之地。他倒是也想將朱雀那個弟子捉去了青龍谷,這樣便可借了此人,由自己來為她療治。可他還有理智。先不說此舉必又會惹了朱雀,至少如此勢必會令得「純陰之體」重返中原的消息愈發無可隱藏。

他知道凌厲的堅持正是為了保護他這個妹妹,所以縱然大怒卻也無計可施。現在想來,他最不放心的其實正是有太多人知道了她還活著,尤其是其中還有朱雀的人——他們又憑什麼肯為凌厲保守秘密,不將「純陰之體」的消息透露出去?

已經晚了。他在心里道。如果那個道士要說,朱雀應該已經知道了。希望朱雀能看得懂我今日在那道士身上的這一掌也是給他的警告。如果他因此而想見我,自然知道該來這夏家莊見我的。

只惜他並不知道,君黎根本不打算將這一掌對朱雀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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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被水流沖出了不足半里,不過這半里也幾乎耗盡了君黎的力氣。他好不容易自河底的淤泥里尋到了它,將之握在手中,奮盡全力,才騰出水面。

胸口這一刻似要爆裂般地劇痛,呼吸已完全不受了控制,以至于倒吸進了幾口水都難以自知了。直到踉蹌蹌地爬上了岸,溺水的感覺才浮上來,肺氣和水流一起倒涌,他手足俱軟,抑制不住地伏在岸邊連聲咳嗽,咳得仿佛魂魄都要離體而去。

「誰?」不遠處忽傳來一聲不高不低的問話。君黎知道,如此聲息,再要不被人發現已是難為,他連覓處躲藏都力有不逮,只能希望這正巡過的隊伍忌憚自己的身份,不至于追問太甚。說到底,這禁宮之中的巡衛都受朱雀的管轄,只要自己扯的謊不要太離譜,按理是不會有人來為難的。

腳步聲近,一隊人影漸漸現身。「君黎道長?」為首之人顯然是認得他的,言語之中很是意外,「發生何事?」

他的確該意外的,因為此刻的君黎面色慘白,渾身是水,喘息不止,就連站起身來好像都費了很大的勁。

君黎看了他一眼,心中卻一沉。這個為首的華服侍衛竟不是尋常巡衛隊長,偏偏是司職禁宮守衛的副統領之一,今夜正在這附近巡值。此人雖也受轄于朱雀,但官居四品,與張庭和先前的夏錚皆是平級,恐怕不是什麼好糊弄之人。君黎記得第一天來這宮中時就曾見過他向朱雀報稟情況,印象中他似乎有些倨傲,至少,舉手投足間不似旁人在朱雀面前的唯諾。但除此之外卻也一共只與他打過兩回照面,想來他無事也並不常在宮中行走,除了知道是姓邵,別的一概不曉,更談不上有任何交情。

他只能勉強平順氣息,拱手道︰「邵大人,沒什麼事,我是一個人在此……」既然是面對他,那些隨口胡謅的借口怕都不好用了,他一時間竟有些恍然失措,不知該當如何解釋方不致露出破綻。

那邵大人已經吩咐左右,道︰「去,給道長取干衣和干巾來。」

「多謝邵大人,不敢有勞。」君黎連忙阻攔。此事若是止于這一隊人也便罷了,若是鬧大了動靜,他就算不怕別的,也怕朱雀知曉之後節外生枝。

邵大人抬手止住了左右,目光將他仔細掃過,眉心不顯著地擰了擰。「你們先往前,不必太過聲張。我送道長回府,一會兒過來會合。」他的語氣有種微妙的變化,揮手令身後十五人先行離開。

君黎听他約束了不聲張此事,心頭雖然疑惑卻也是一落,「邵大人見笑了,我……我水性不佳,不過……不過我休息一會兒,也便沒事了,不勞相送。」

「道長好像是受了內傷。」這邵大人眼力竟毒得很,見得君黎此際站立不穩,走近伸手便將他一扶,「恐不是單純的落了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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