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一 運命之賭(二)

君黎知道這樣的謊話無法說服她他自然可以一時編出更多理由來,可每個謊言不都是這樣不受控地愈變愈大的嗎?他實不想在將來,與這個和他最最親密無猜的人之間的信任與輕快,都要永遠被謊言隔斷僅僅是在她面前隱瞞昨晚的真相難道不是已足夠乏累,再多一句謊言,他都怕要將他們那麼艱難才得以綰起的情意消磨而逝。

「還是……你說得對。」他血色微缺的臉上露出輕微的一笑,伸出手去,撫了一撫她的臉,喃喃道,「我原該視之為你我這條路上第一個躲不開的劫數,若你真的全心信任于我,我又有何理由定要逃避,不敢與這運命之難賭上一賭……」

刺刺有些似懂非懂地歪了歪頭,「什麼意思?‘望星起卜’的事,有那麼厲害嗎?」

君黎搖搖頭。「我只是說你說得對,明日我們不必易容,就以這本真面目,去見青龍教主,去見你的外公,也看看你爹還有什麼指教。不過,你要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得听我的。」

刺刺嘻嘻一笑道︰「那怎麼成,青龍教是我的地頭,怎麼能听你的。」

「全天下都是你的地頭,你也得听我的。」

刺刺眼珠轉了轉,「那好啊,那我也有個條件。在青龍谷,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走在我後頭。」

君黎稍一思忖,點頭道︰「可以。」

刺刺沒料他這便答應了,好在她本當此番討價還價是談笑,也不放在心上。兩人下樓稍許進食,堂間听人也多有談論顧宅的法事,有剛去看了熱鬧回來的,也有準備下午要去的。她與君黎當然心照不宣,吃罷飲盡,君黎才忽道︰「下午尋個所在,與我練劍可好?」

刺刺一愣,隨即笑道︰「好啊。是好久沒練劍了,可是你的傷……」

「我既說了要練劍,傷自是不妨事了。」

「嗯……那最好了。」刺刺顯然也有些躍躍欲試,「我也怕我手生了。」

君黎听她應得爽快,不再多言。

過午,他攜了自己的「逐血」,刺刺也攜了慣用的佩劍。借著今日顧宅大事,城東水邊十分空曠。這一道水名為溪,豐水時節卻也堪比河流,如今初秋季節,卻只是潺潺而流,反顯得幽靜。

兩人雖然許久不曾用起八卦劍法,但劍招爛熟于心,卻是一刻不曾或忘的,今日重拾,並無生疏,試練少頃,其中的默契靈犀便如被喚醒,比之先前歸來途中與宋客比試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亦是順理成章。那時兩人雖然已是互為鐘情,卻畢竟還未明了心跡,諾了今生。此刻卻是不同了。若說尚有什麼瑕隙,亦只有君黎偶然念及昨夜之事,有些分神。他知道,倘是對敵,這樣分神在必須互相極為信任方能合用的劍法之中,或許便是致命之失,可後背的傷痛讓他心中摒棄不絕世間那許多背棄離叛的悲觀,雖知萬不該如此,卻竟不受己控。

只有,劍起袖動間他一次次看見刺刺腕上那一雙鐲子,晃目之色才一次次消去他心中的不確。他暗自深吸一口氣。刺刺是全意相信他的,在這劍陣之中,她分明已將她的性命都交托給他。

劍招相生,恰如溪水潺潺而出,倏忽已是三百余招。刺刺練得興起,越發不肯停歇,六十四式在她劍下隨興而用,君黎也得以有機會以不同招式與她相應,從中尋取最為有效有用之合,以為奇招。如此一來,這番習練倒已不是陳容容原本劍法那六十四式所能承載,反更像兩人新寫了一段劍譜。到得五百招外,兩人都覺所得已多,才停了手,將適才的得失均一一覆述起來。

「巽之第七式,接坎之第三式,再接震之第七式」刺刺回憶著,「哎呀,這樣說起來好麻煩。君黎哥,我們給那幾式用起來順手的,起個名字如何?」

「你喜歡便起了。」君黎由著她。

刺刺拍手道,「巽為風,坎為水,震為雷,風雷之末,水意方起,這一合招,叫‘落雨驚鴻’。」

「听來不錯。還有呢?」君黎笑道。

刺刺當仁不讓。「離之四,乾之四合用離為火,乾為天,這一式當叫‘紅日當空’。」

君黎接口道︰「若再變招以坎之一式相承,豈不是該叫‘紅霞滿天’了?」

「對啊,就是這個道理。」刺刺歡喜道,「君黎哥,你也想兩個。」

君黎故意咳了一聲︰「我是記得方才試用了兌一坤一,雖然兌為澤,坤為土,不算相生,不過那時我恰好想到有句詩雲︰‘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與澤土之合相宜,這一合招我看就叫‘寒泥野刺’怎樣?」

刺刺當然知道他是有意取笑自己,抬手捶了他一記,心念卻也愈發轉動起來。「就你會念詩嗎?我也見過一句,‘目斷長江君到日,潮來風正急’我們最後那一式,合了巽之八與坎之八,大風大浪收尾的,是不是與此句相宜,該叫‘潮上望君’?」自然是將君黎的名字帶進去了。

兩人便此言來語往地起了有十七八個名字,便再拾起了劍,一邊演練,一邊念誦。果然劍式有了名稱,更是好記了幾分,未幾愈見熟練巧妙,若不是刺刺一次落足時稍有些不穩,才又停下歇了口氣,大約兩人更要一直練至日落了。

君黎已笑︰「你是當真要跌成‘寒泥野刺’了?」手上卻已將她扶了,到溪邊飲水休息。刺刺道︰「君黎哥,倘若夏伯母當真看到我們將她這劍法練至今日境地,定會很高興吧?這八卦劍法當真奇妙得很嗯,倒不如說,道家互為相生之理當真奇妙得很,一個人難以首尾兼顧,兩個人竟就能互為補全。說起來,我以前學的功夫也不弱,可都也沒有哪次像與你練這劍法這般心定。以往固然每有練習也覺有長進,卻總不知自己的武學修為究竟在哪一層哪一階之上,現在卻覺得,只要我們合力,縱然是遇上了高手,也全不必怕的了。」

君黎聞言心思微動。「往日里你的功夫,都是單先鋒教的嗎?」

「當然是爹爹教我的了。」

「可我瞧你的武功路數與無意並不相同。單先鋒在教你們兄妹的時候,莫非還有所區分?」

「是啊。他教無意,還有一衡、一飛他們的時候,主是以單家刀法相授。無意最大嘛,爹也說他的性子適宜學這刀法,所以教他最多,一衡也學了一些。一飛最是辛苦了,除了跟爹爹學刀法,還要跟娘學顧家的劍法。至于我爹原來說女孩子不適宜佩刀,也最好是不要跟他們一起學那些又狠又沉的武功,一貫就教我一些輕靈的巧技。你也知道的,爹爹年輕的時候在外流浪,走到哪里就東學一點西學一點,不過他聰明過人,自然學什麼都學得好,有時候比教他的師父都還好,他教給我的時候,每一樣都很是厲害的。」刺刺笑說。

君黎嗯了一聲。初識刺刺的時候,他的武藝不及她,在鴻福樓一戰但覺她身法輕盈,出手利落,不是尋常武人可比。後來他跟隨凌厲練了眼、耳、氣、力、步法以至劍招,漸漸窺得武學門徑,于淮陽和江上再見刺刺出手,仍覺極富靈氣,卻已能明白看清她的出招與路數,明白她這身功夫雖然大有出奇制勝的巧處,卻尚難與頂尖高手匹敵。再後來,他拜朱雀為師,明鏡訣十得其五後,于梅州再與刺刺相遇,她應該于那數月間也有所進,可進境又豈能與他相比,于武學一事上,實已大大落于他後。這八卦劍法大概是刺刺自習武以來最為完整而非取巧之學,與單疾泉所教大相徑庭,也虧得她在梅州時便是心中念著君黎,又得陳容容與他許多道學講解,才一心一意地將之學成了,到了今日再練,她于劍法上其實已有了大進,既然藝高,底氣自也有了不同。

「單先鋒自是武藝高強,不過我听說青龍教中,霍右使的武功還在他之上,對麼?」君黎順著她的話問下去。

刺刺點點頭,「除了教主叔叔,最厲害就是霍右使了,爹爹也對他尤為佩服,和我們說,教主是天賦過人,可霍右使那身功夫,當真是穩扎穩打練出來的。」

「所以霍右使是以內力見長?」

「嗯。霍右使以前是使兵刃的,不過現在內力愈發精進了,就只以肉掌迎敵了。他有一路掌法,叫作‘一步掌’,意思是他使這套掌法可以不怎麼動,站在一步的方圓範圍之內,便能破敵不靠步法、不靠巧力、不靠招式精妙,那自然就是靠的深厚內功了。」

「一步不動?可就連你們拓跋教主,好像都沒那麼托大吧?」君黎有些疑惑。

「只是這般形容,為這名字作個解釋而已嘛。若是實戰,為省力、速勝計,自然還是要走動的。」刺刺笑道。

君黎不再追問,轉而又道︰「那麼程左使呢?他的功夫應該也不錯?」

「程叔叔嗯,程叔叔是擅長的擒拿手的功夫,若在青龍教里」刺刺細數著,「教主叔叔,霍右使,我爹爹,再下來就是程叔叔了……他也不怎麼用兵刃,不過他內力不算出眾,自然只能在招式上下功夫我跟爹爹學了這麼多花巧的招式,到他面前,卻也一直吃虧呢……」

她忽想起什麼,「不對不對,我少算了一個人。」

君黎眉心微微一皺,「還有其他高手?」

「把教主夫人忘了。」刺刺嘻嘻笑道,「教主夫人不但人長得好看,功夫也是厲害得不得了,好像好像當年正是教主一手教出來的。只不過啊,她現在身體不好,尋常也是見不到面了,但若算青龍教的高手,當要算她一個的。爹爹與她不知誰厲害些,不過,她至少也能排在程叔叔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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