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九 演武勝負(三)

但便在這一時,他忽然發現體內竟有幾分溫和的氣息在游走。他一怔之下想起來,那原是上次與拓跋孤對手之後,不曾听從凌厲的告誡逼出體外的灼熱內力。他憑借對凌厲要自己閱後即焚的幾段青龍心法之解,和彼時「移情」一訣的道家容納之說,將拓跋孤的內力強行容留在自己氣穴丹田之中,與自身寒屬內力似乎相融無礙。後來內傷漸愈,身體無恙,他便不再放在心上,唯獨此時自身之力在對掌之中幾盡傾覆,這一股暖意才像復活一般活躍起來,提醒著他它的存在。

他心念動了一動。「移情」意中有言︰「借天地以為久,懷陰陽以為變。」朱雀毒傷痊愈後,他曾再去請教過這一訣的竅要他想知道,那所謂的「天地」「陰陽」如此廣闊,究竟是否真的都能為己所用?他更想知道的是那日竟無意中以「移情」吸噬了拓跋孤少許內力,此事究竟是可為還是偶然?只可惜他不能將交手一事明告了朱雀,也只能泛泛而論,語焉不詳,不過朱雀的解釋,還是令他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

他記得朱雀說,「移情」這一訣之本質,原是憑著對身周萬物之了解,順勢而為,將周遭一切可利用之物轉化為對己有利之形勢。所謂「轉化」有兩個條件,其一是要能「觸及」所以起先朱雀一再告誡,「移情」之前,要先熟習「流雲」,只因唯當「流雲」能隨心而用,才有更遠、更廣、更精確地觸及這身周萬物,乃至「天地陰陽」的可能;其二是要能佔得「先機」這是與對手相較而言的︰但凡對敵中需要借起外力,對手定必不弱,亦多少懂得利用身周情勢之法,也便必有二人對「身外之物」的搶奪,先機在大多數情況下,必會屬于對搶奪之物更為了解、更為熟悉之人。君黎的道學出身在其中倒是個極大的優勢,只因在大多數場合,風雨雷電、日月陰晴但凡這天地自然之屬,總是月兌不開道家領悟的干系,所以朱雀認為,君黎只要能將「流雲」練好,必不會在「移情」上輸于別人。

這一番話似乎並未回答君黎心中關于吸噬了拓跋孤內力的疑問,不過換一面來想,這或許也印證了那次所謂「吸噬」不過是偶然不過是拓跋孤當時輕敵之下的偶然,可一而不可再。畢竟,依照朱雀的說法,若將旁人的「內力」也視為可搶奪的外物,那麼也必須要比對手更為「了解」、「熟悉」了方可佔得先機,而他決計不會比拓跋孤更懂得青龍心法的。

可是若比起霍新呢?他念及至此,心頭突然清明。青龍心法的源性,甚或化解與調息之法,凌厲都教過自己了,反倒是霍新還未必識得。今日拓跋孤若不曾幫霍新這一把便罷,既然他將內力傾注于霍新體內,那灼熱之息難道不更該成為自己「移情」的戰利品?只要控制了拓跋孤之力那時,彼消更要加上此長,這一掌對決,還有何懸念?

他知道此事不曾有過先例,仍屬冒險,但眼下唯有一試,當下牙關輕輕一咬,以體內這縷殘留的溫熱之息為導,將移情運起。

霍新已覺漸趨上風,不再顧忌,放開了手腳,將一腔真力盡數強壓向君黎。倏忽剎那,對手的「無寂」受迫而散,便如障目之屏跌落,一切瞬間洞明。霍新心中方自一喜,陡然卻覺那打開的洞明卻似極為陌生,不是那個第一掌守至無懈可擊的君黎,也不是那個第二掌擊出澎湃一涌的君黎。這個永遠捉模不透的對手此刻體內有一股陌生的力量,並不強大,卻如漩渦般攪動了自己的氣息。

他才發現自己是錯了,可似乎已經晚了,傾瀉而出的灼熱之息如被漩渦吸噬無形,就像所有不屬于自己的終將失去那借來的強大力量不曾如願擊潰對手的心脈,卻偏偏成為了最大的弱點他竟無法控制,無法挽回。

一旁拓跋孤最先看出了幾分端倪,失口呼道︰「快退後!」倘若霍新現在抽身,雖然有些不光彩,但也許還是個不勝不敗之局,尚可另想辦法。

霍新絕非不想退,可此時兩股如跗骨之蛆的氣息再次借著雨勢縈繞他雙臂而上,這一次竟如藤蔓攀附,將他死死纏住,半分退讓不得!他只覺心中大懼,想要催動丹田之息再生護身真氣將之彈落,但急烈交鋒之下,卻只是濺起無窮雨沫,藤蔓反如嵌入軀體般,令他愈發難以動彈。

君黎一試得手,逐漸吸噬灼熱之息已多,原本寒屬內力卻早耗涸,也有些許不甚適應。他雖恨拓跋孤與霍新耍弄這般手段,卻到底還不想要了霍新的性命,「流雲」的綁縛之力微收,手掌稍動,覷準霍新拇指穴位,驅動青龍心法之力反灌而回。霍新只覺一股灼熱之力自少商穴箭般穿透臂腋,直逼肺腑,胸口便如要被燒透般銳痛起來,一時隱忍不住,竟劇咳不止,但臂上困力已消,這股力量也將他擊退了幾步,總算月兌開身來。

還不曾有人敢信這一掌的勝負竟已逆轉,只有單疾泉望見了拓跋孤的臉色。他已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他如此面色是何時了。他見他手握扶欄,那木圍已幾欲斷裂。

拓跋孤是明白的。這從少商穴經手太陰肺經直入髒腑中的一縷熱力,赫然正是那一晚他傷了君黎的手段。這小道士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但此事在自己的地頭上、自己眼皮底下發生,又如何能忍!

君黎已于雨中轉過頭來。「霍右使,」他雖說著霍新,卻望著拓跋孤,不無促狹地譏諷道︰「回去讓你們教主療傷吧。」

果然,他就連這一句冷語,也是睚眥必報的。

拓跋孤受足了挑釁,亦只能牙關緊咬,無可反駁。他是這一局的仲裁,霍新踉蹌退後,敗相已明,而君黎卻渾然無事地站著,似比之前兩掌還更神采奕奕。他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顛倒黑白。

大雨仿佛是有意而為,此時竟就漸次停歇。整個演武場都靜了,靜得只容得拓跋孤一人慢慢地自檐下走到場中。他踩著泥濘,踱步到兩人之間的這一段路仿佛很長他是在思考應該做些什麼。他不甘心就此放君黎與刺刺離去。這里大多是他的人唯一的一批外人也是來自顧家,依然與青龍教有扯不斷的淵源,親大于疏,倘若他出爾反爾地強留君黎,哪怕立時取了他的性命,也未必便真就如何了。

可是要放棄了一切公義作出那樣的事,畢竟不是那麼容易。他在停下步子的時候,終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他是聞名天下的青龍教主,他可以憤怒,可以殺人,卻唯獨不能夠背棄承諾。

「看來,青龍教今日是留不住你們了。」他最終還是這樣開口。「便只能希望君黎道長往後能善加照顧刺刺,勿要令她有半點傷損。」

君黎感覺得到他殺氣的起落。他倒也佩服拓跋孤此時氣度,當下道︰「那便先謝過教主了。適才失禮之處,還望教主不要放在心上。」

「不過,你還須交給本座一件東西。」拓跋孤道,「左先鋒令牌是青龍教之物,還請見還。」

「這個嘛,」君黎轉頭望向單疾泉等所站之處,「既然教主如此說了,那便叫刺刺還給單先鋒就是了。」

拓跋孤原是想趁此機會將令牌拿到自己手里,作為約束單疾泉的又一個籌碼,可若令牌在刺刺那里,自是交到單疾泉手里更為自然些。也只得默許了。眾人都在看著刺刺拿出了令牌來,竟沒有人注意到霍新有些異樣。離他最近的拓跋孤亦是驀地才一覺,陡然回身,只見霍新身體慢慢軟倒,大張著嘴,那般模樣只如被什麼無形之物扼住了咽喉。

「霍新!」拓跋孤兩步上前查探便只這兩步,霍新已倒下,面色由白轉為蒼青,竟如再尋不著了呼吸。拓跋孤急急屈膝以單手將他扶住,另一手渡送真氣欲護他心肺,可霍新只是頸上動脈暴跳了兩跳,「教……教……」竭盡了全部力氣,竟不曾叫得完一聲「教主」。

如此變故,無人不驚,單疾泉等亦幾步離了扶欄,快步趕去演武場之內。程方愈離得更近些,便急道︰「秀秀,看看霍右使。」

「秀秀」是叫的他的夫人關秀。關老大夫並不居于青龍谷之中,谷中能稱得上大夫的也就是這個程夫人了,她便待伸手去探霍新脈門,拓跋孤卻忽地將手一抬。

「你們都別踫他。」

關秀怔了一怔,圍過來的眾人也都怔了一怔,才見霍新的頭垂著,口鼻中都流出了鮮血。

君黎就站在原處,一動也不曾動。他看得出來,霍新胸膛此時已沒有了起伏,唇上髭須也已靜落無波不過是那麼片刻,他的呼吸已止了,連近在咫尺的拓跋孤都不曾及救。此事突然,他亦是大為震驚,思前想後,自己適才用力應不至于致他死命,甚至都談不上重傷手太陰肺經為熱力灼損,他親歷過所以更清楚,以霍新的修為,最多也不過是有那麼一時半刻極為難受,只要拓跋孤隨後為他運功驅解此熱,然後便慢慢調養休息,受損之內力自然逐漸恢復,何至于竟會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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