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一 蹊蹺疑凶(二)

程方愈便待將他拖落地面,那人初時還掙扎,漸漸動作卻趨了無力。程方愈覺出些不對來,忽見那人兩眼一翻,竟只余了眼白,頓時想到些什麼,待要阻止,卻已不及,只得匆忙將人帶落下來。

夏琝驚得呆了,見程方愈提了那人下來,竟下意識往邊上一閃待要避開,龐組長等自放不過他,只將他去路堵了。那隨從倒臥于地,口中已吐出了白沫,程方愈撬開他唇齒,果見他已嚼碎了齒間藏毒,眼見已是無救,也只能回過頭來,向拓跋孤搖了搖頭。

拓跋孤已然望向夏琝。「是你的人。」他冷冷道。

「這……這與我可沒有關系!」夏琝慌張張道,「我——可不是我指使他如此做的!」

「那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人!」拓跋孤厲聲。

「他……他……」夏琝又向那隨從望了一眼。他忽然覺得他的死狀有些奇怪,跨步上前,蹲來,往那人臉上模了一模。

觸手還是皮膚的感覺,可卻沒有溫度——既不是生人的溫暖,也不是死人的冰冷。他有些駭怕地縮回手,程方愈卻已經明白他意思了。

「這人易了容?」他也伸手去模了一模。如果他真的易了容,那麼,那人皮面具是做得極好的,好到難以察覺,甚至——現在,它在那張死去的面孔上,也代替著原本的主人透出一股死灰之色。只是,沒有了生命的粘連,它終于在一再的觸模與試探之下有了幾絲剝離的痕跡。程方愈得以將它起出——那是一張何等精巧的面具,而面具之下,是一個陌生少年的面孔。

「我……我就知道……表哥,這人我不認識,我根本就不認識,不知道他何時混在了我身邊的!」夏琝顯得有些後怕,指著那陌生的尸體,「他不是我的隨從,不是我的人!我的那個定是……定是在途中叫他給害了!」

關秀和君黎都已無法在這般情形下再繼續細看霍新的尸體了,兩人都站起身。一個暗器機簧也毫無意外地被從那具新的尸體上搜尋出來。程方愈不敢擅動,上前幾步,交給了拓跋孤。

拓跋孤看了看那個機簧——比對之下,正是射出那枚細針的機簧不錯。他冷冷哼了一聲。「你還是不肯承認麼,君黎道長?一個黑竹死士便能換走我一個青龍右使,我果然是低估了你!」

君黎怔了一怔,「教主何出此言?」他不覺有些慍怒,「教主是不是認為,世上凡是用機簧暗器的,就必是黑竹會的人?是不是認為凡自盡尋死的,就必是黑竹死士?霍右使之事亦是我未曾料到,我亦想盡力為教主尋到凶手——可何以現在凶手都尋到了,你不先問問與凶手有直接關聯之人,卻偏就先咬定了此事是出于我的指使?」

他言下的與凶手有直接關聯之人自是指的夏琝。他倒不認為夏琝有膽做出這樣事情來,但人既然被安插在他的隨從之中,想來是他離開京城時,太子等便已作好了安排。固然,太子的本意絕非是要殺青龍教之人,只不過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全身而退罷了,但此人這麼快便自絕身亡,也著實讓他有些意外。

夏琝果然道︰「你休要血口噴人!拓跋表哥,我……我的來意,我是誰派來的,你……你應該知道的,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與青龍教為敵!」

言下之意,拓跋孤自然是听得明白的。

「不知你可曾細看此人適才躍上屋頂的動作。」他沒有理會夏琝,只向君黎道,「黑竹會的人,武功參差不齊,但若是從小在會中長大的殺手,輕功的路數大多如出一轍——你難道沒有發現嗎?」

君黎這一下有些沉默。仔細回想,那少年人的身法基本路數倒的確像是黑竹會入門時所教。拓跋孤舊日就與凌厲交好,對此有所了解也並不奇。「我看看。」他皺了眉,邁步向那少年的尸身走去。

少年那張被揭去了面具的臉猶自露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徨怕之色,但這不是最讓君黎意外的。那張僵硬的容貌已足夠讓他臉色變了一變。——是他?

他矮身下去。這一個少年他竟是認得的——只是一面之緣,在與凌厲一起去找失蹤的沈鳳鳴的時候,他們在路邊茶棚避雨時遇見過他,也是他告訴了他們沈鳳鳴的下落。依照與沈鳳鳴等幾人後來的確證,少年的黑竹會身份該是確鑿無疑。

他回想——那時凌厲吩咐這少年給蘇扶風和單疾泉等人帶信,他應是做到了,隨後單疾泉與刺刺回了青龍谷,蘇扶風和秋葵趕去了金牌之牆——可這少年去哪兒了呢?

他不知道。他也沒有追查過。前幾日去林子里時,他也沒有看見過他。這少年應該是沈鳳鳴的好友,他是為什麼要做出今日這件事?自己入主黑竹時短,來不及整肅會中一切,但也因此特意下令暫時停止所有未來的和已來的任務,直到執錄到來,與自己理清一切頭緒之後再行發啟——也就是說,按理,除了自己,任何人在此時都無法指使一個黑竹會的殺手行凶,就連身為金牌的沈鳳鳴都不能。

只除非——是有人控制了他的心神。如此,他最後的有些舉動也就不那麼令人費解了。

他想到此節,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松,像是得到了一個可能的解釋。控制心神——此事雲夢三支都能做到,不過泠音、闌珊之控並不長久,倘若要將他從臨安一直制約至此,便唯有依靠蠱蟲的力量了。

他想起,關默今日也是來了的。關默、夏琝——其中的關聯,不言自明。只可惜自己不懂得蠱術,先前只從秋葵與沈鳳鳴處粗淺知道如何從脈搏之中探知蠱蟲的存在,可尸體自是沒有脈搏可察,他當然就無從找出任何證據,只能嘆他們二人不在此處,無可奈何。

拓跋孤一直看著他面上神色——君黎雖然臉上看不出起伏,但顯然並不擅長偽裝,既然認出了這少年來,便寡言起來,無法再像之前那般理直氣壯。拓跋孤當下里冷哼一聲︰「你認出來了?——不準備否認了?」

君黎才站起身來。「他今日所為,我的確不知情,不過——他也的確是黑竹會之人,我自知無法置身事外。」他停頓了一下,「我現在心中有個疑問,只是眼下不便查實,不敢妄言,是以有個不情之請——敢請教主容我將這尸體帶走,待弄清了真相,我必給教主一個交代。」

拓跋孤聞言衣袖一擺,殺氣已騰,「你要我信你!?」

君黎也知道這個要求有那麼幾分強人所難。他沒有提起蠱毒一事,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對蠱之一物所知太少,貿然提出,拓跋孤非但不會信,說不定還會叫關默前來檢視尸身。他是知曉關默的手段的。于無知無覺中下蠱與解蠱,手法之快,大概自負如拓跋孤也未必能料想,那時,一切證據恐都要蕩然無存。

他還是保留著原本的態度。「倘若教主不放心,那麼派一位信得過的手下與我同往,也無不可。」他說道。

拓跋孤哈哈大笑起來,「君黎道長,事到如今,你竟還敢說這樣的話,妄想要我放你離開青龍谷!現在你甚至不能證明適才那第三掌是你勝了——霍新到底是因你而落敗還是因這枚暗器而落敗——都未可知!」

「你說什麼?」君黎未料他會說出這一句話。霍新是如何落敗的,旁人也許看不出端倪,拓跋孤決計不會不清楚。他原本以為他留下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弄清霍新之死的真相,可現在看來——他竟是想借此機會連先前那一切都盡數推翻!

他忽覺好笑。就在方才,自己竟有那麼片刻誤以為拓跋孤是個值得尊重的對手——那是何等的幼稚可笑。他現在甚至慶幸自己沒有提到蠱毒一事,因為,原來,一切爭辯從一開始就根本無益。

「我給你兩個選擇。」拓跋孤語氣沉狠。「第一,既然無法證明你適才是取勝,那麼只有再戰一場以證明自己。」

這樣的出爾反爾已不會出乎君黎的意料,但是一旁刺刺聞言還是大吃了一驚,忍不住開口道,「教主叔叔,你怎可反悔?——這樣也不公平吧,君黎哥適才力戰,早已力竭了,怎麼還能與人再行對決?」

「公平不公平,豈是表面所見?」拓跋孤喟然道,「以卑鄙手段殺死對手,是否越發不公平!」

刺刺急道,「怎麼——怎麼能這樣!」她不顧顧笑夢攔阻,匆匆快步,跑到君黎身邊將他拉了一拉,「不行,君黎哥,這個條件絕不能應!」

君黎不置可否,「第二個呢?」他只問。

「第二個選擇,如你所願,我給你半個月時間。」拓跋孤道,「但在這半個月里,刺刺要留在青龍谷——半個月之內,你帶著能說服我的真相與證據回來,倘若今日之事當真與你無關,我便允你將刺刺帶走。」

這個選擇听起來合情合理之至,刺刺這一次不再言語了。她和這里的眾人一樣,覺得此時的拓跋孤甚至顯得有些溫情。畢竟,他肯給出這一個選擇來,足見他並非一個不講公平道義、逼人極甚之人。

拓跋孤下令教眾先抬走了霍新的尸身,一來是不想他躺在這泥濘之地,二來也算是給君黎思考的時間——雖然這兩個選擇在旁人看來根本不必思考。君黎縱然勝過了霍新也已是強弩之末,絕不可能再當得下一次比武的。

舉演武場上下,大概也只有君黎和單疾泉兩人听得出拓跋孤這兩個選擇的含義。那個看似留情已極的第二個選擇,那條他留給君黎的唯一的活路,其實不過是今日一切的起點——如果君黎會願意留下刺刺,那麼,與拓跋孤的一切爭論本來就不必開始,與霍新的那場比武本來就不必存在——今日發生的一切,他所有的聲明與抗爭,霍新與那少年之死,便都毫無意義!

他只覺心中透寒,冷笑了一聲,「拓跋教主這麼說,那便是沒得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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